一生何求 六

接下來是王博的自述:

雲南給我提供了一個龐大的人生經驗庫。

我遇到許多不同的人,他們的性格和經歷讓我吃驚,更讓我吃驚的是他們當下都自在地活著,這樣的認知讓我從自我狹隘的生活經驗里跳出來。

通過觀察他們,我得到一種參照的方法,不僅他們成為我的觀察對象,我也得以把自己僅僅當作觀察對象,這使我不再容易陷入自我情緒的泥潭裡。

我認知到一個很多人都拒絕承認的基本事實:永遠存在另一種合理的生活方式,這便是放下「自我」的嘗試。

大冰哥,阿布是你的朋友,也是我們在這裡最早交下的朋友。

他是傈僳族與獨龍族的混血,大約兩年前從家跑來,為了生計在一米陽光酒吧當服務員,不到兩個月就當上大堂經理。其間接觸到非洲鼓,便產生了搞音樂的興趣,因此辭去工作學鼓。

他有著少數民族的音樂天賦,沒怎麼學就完全能得心應手地打伴奏,我跟他合作過,他從來沒聽過的歌,也完全能找到歌曲的抑揚頓挫。

他是我們見過的性格最原生態的人,也許也因為這份單純直接,在他身上發生過許多有悖常理的事。他對朋友很熱心,對不喜歡的人就不搭理,有時候幾乎不懂得最基本的人情世故。他生日時請大家出去玩,包的車與路邊的車輛發生剮蹭,兩個司機各不相讓,結果阿布自己掏錢賠償了事,這種事他經常做。

他並不是有錢人,每個月的工資全花在了買設備和請窮朋友吃飯上。有時他喜歡給自己買花衣服穿,前年冬天時,我眼見他用最後的四百塊錢買了一件花棉襖,實際上是六百,他找我借了兩百。

他創造過酒吧小費紀錄,2009年時有人給了他一張30萬元的卡。

30萬元小費被他在半年內花光了。

他把錢借給朋友,這個借兩萬元,那個借三萬元。又帶著朋友去朋友酒吧喝洋酒,一打一打買。帶朋友去成都,坐飛機去,坐飛機回,就為請人看場電影。

後來他沒錢了,想去他買過單的朋友的酒吧找份工作,被拒絕了,那些借錢的也當不認識他了。但他不生氣也不懊惱,反而背上行囊,用最後剩下的錢興緻勃勃地去了北京,去應聘酒吧樂手,他說在北京因為沒錢而住在樹上的鐵皮房子里。

這些都是真事,我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從北京回來了,樂呵呵的,身無分文。

跟阿布聊過後,才發現他小時候的事情更是出活報劇。

他是怒江人,小時候在爺爺家長大,跟爺爺去山裡打過獵。後來他爸爸包下了礦山,他跟著上山上炸礦。

一次他跟另外一個工人上洞里點炸藥,點燃之後他倆一前一後往出跑,阿布戴著頭盔跑在前,結果頭盔太大,洞口太小,當時竟然卡在那裡,後面的人一著急只好拿腿踹他,好在幾下就把他踹出去了,倆人沒跑多遠炸藥就炸了。

他爸爸包山掙過一段時間錢,那陣兒就凈吃喝嫖賭,他爸爸甚至帶著他一塊兒去嫖娼。

後來礦山被毀約收回了,他家於是又窮回去了,家裡房子都還沒修……這些事情在我聽來簡直難以想像,尤其是結合當下的他來聽的時候。

阿布有時候會念叨要多掙些錢,說要幫家裡修房子。

他沒什麼理財意識,但事實上他每個月都往家裡寄錢,有時一兩千,有時一兩百,但每個月都會做。

他經常罵他爸爸渾蛋,卻並不真的恨他,他誰都不恨。

實際上他由著性子花錢,由著性子請朋友喝酒,由著性子買花衣服穿,他覺得這些都是他真正的需求,他並不會負疚於此。

阿布的生活方式是個個例,旁人學不來也不見得應該去學。

大冰哥,我知道你一直很討厭阿布的作風和性格,看不上他,但是,不管你如何嗤之以鼻,都無法否認一個現實——阿布他自己認為自己過得很好。

以我的視角來看,他高高興興地活在當下的每一分一秒,高興了就笑,煩心了就喝酒,惱了就打架……

他人否定阿布的生活方式的時候,可曾意識到,我們反而沒有他那樣開心又少煩惱。

我曾一度自我沉溺在童年喪父的陰影中,但在這裡,許多人的遭遇比我更慘痛。

有句話叫當我煩惱於沒有鞋穿的時候忽然發現有人沒有腳……在古城住了一段時間後發現,周圍好多單親家庭長大的小孩。

我不過是童年喪父,但隨即我又有了一個新家庭,新的父親和姐姐對我也都不錯,除了我自己給自己的心理障礙,實際上家庭並沒有再讓我受過什麼挫折。但我周圍這些人兒啊,離婚的離婚,喪親的喪親,還有兩個女孩是懷孕六七個月了忽然發現被男友騙了。

一個發現男友其實是結了婚的,另一個甚至發現男友早就是別家孩子的父親。

我沒有見過她們肚子上的傷疤,但我想想都覺得悲傷絕望。

但在陽光燦爛的當下她們不也都在懶懶地曬著太陽,享受著當下的寧靜嗎。

環境和心態一變,煩惱也就不那麼成立了。

另外一類人讓我接觸到功成名就之後的空虛煩惱。

2011年的春節公假,我在五一公社唱歌,下午場。一日進來一個戴著眼鏡穿著黃色衝鋒衣的中年人,他不像搞戶外的,看上去很斯文,像是個知識分子。他點了一杯紅茶,聽我唱了幾首歌。他十分安靜,甚至有些拘束,我每唱完一首歌他也並不鼓掌,只是沉默地看著我。

到他走時,他拿出一百塊給甜菜買單,紅茶十塊錢,他說剩下的就給我做小費。

第二天他又來了,同樣的過程,這次他給了五百塊。第三天又來,又給了五百塊。

我覺得過意不去,便跟甜菜晚上請他吃飯。

聊起來後才知道,他在農村長大,後來考上大學學自動化,再後來去了中科院繼續研究,整出了新技術,之後從中科院出來跟別人合作開公司,以技術入股,後來又做管理,公司前後運營7年,他的資產飆升到了兩億元,他妻子和女兒都移民去了美國。

這之後,他忽然覺得人生的道路沒有了方向。

他厭倦了日復一日一成不變的生活,他一直以為人生就是要掙錢,要掌握權力,但完成了他能想到的一切任務後,他忽然不知道怎麼過了。

資產過億,妻女移民,精英生活過到這兒怎麼著也到頭了,接下來呢?

他把股份都賣了,開始到處晃蕩找自己找方向,大年三十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後來我倆就凌晨在古城街道上晃,他又哭又笑,我就沉默地看著。

再後來他送我兩份他寫的東西,一份是幾首小詩,一份是曾發在徵友網站上的自我介紹,很長,文筆也還可以。

再之後我們沒有了聯繫,也不知他是否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另一個這樣的人是我去騰衝時碰到的。

也是類似的經歷,開超市起家,後來資產過億,功成名就,忽然就出問題了,抑鬱成疾,幾近自殺,於是轉而去研究心理學,才慢慢治癒。

他請我倆吃飯,聊起我倆的經歷,禁不住感嘆說,凡是心理上出問題的人都是因為沒有去真正做自己,你倆這麼年輕就能想明白這番道理,真是不容易。

與這兩位形成對比的,是一些在成功的道路上走著,但還未達到閾值的人。

我記得有一個藥廠老闆,資產上千萬吧,也因為喜歡聽我唱歌便跟我聊,說年輕的時候他也是個吉他愛好者,青春時候也組過樂隊,但後來窮得過不下去,便想著法子賺錢,後來做藥材生意發的財。他也欣賞我們,但也替我們惋惜,覺得這麼高的學歷不應該窩在這兒打工,「玩玩可以,但不是長久之計」。

這句話我後來還分別在某社會老大、某導演、某教授那裡聽到過,這些人均對我們當時的生活狀態很艷羨,卻也覺得旅行和打工終究是不務正業,不是長久之計,在他們眼中,總有個「正業」和「長久」。甚至,我知道,大冰哥你也是這麼看我們的……

我想說,作為一個酒吧歌手,我看到和聽到各種人的故事。

見得越多,聽得越多,我越理解無常,我通過這些人的經驗確認了一點:成功並不等於幸福,真正的幸福並不來自外界,而源自內心。

2011年上半年是我內心建設的重要階段。

這期間我做了一些塑造內心的事情:學著泡茶、讀了一些書、跟一些出家人做一些交流、偶爾做一些打坐之類的觀心的嘗試。這期間對完善我性格更重要的事情,是甜菜開始引導我通過溝通交流的方式解決我們之間的矛盾。

總而言之,嘗試著在生活中去修行自身。

把茶泡好需要放鬆心情、去除雜念、專註精神,這跟修行的要旨是一樣的。

而完整地喝一杯茶需要至少四十分鐘的閑暇,心無一念地完整喝完一杯茶,一看錶,往往就過了兩個小時。

安於閑適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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