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日縱使千千闋歌 二

阿達、彬子、二彬子、二寶、成子、安子、雷子、妮可、丁二、三文魚、老范、阿刁、YOYO……

十幾年前,這些名字都還在我身旁。

也吵也鬧,也愛也恨,也遞酒也拔刀,也翻臉也和好。

我曾經一度以為可以永駐風馬藏地,在那些名字所組成的群落里,讓那場青春長生不老。

……

十幾年前的拉薩遊人寥寥,那時候浮游吧還沒開張,夜裡我習慣跑去東措青年旅館的院子里唱歌喝酒閑聊。

手鼓輕敲,騎坐在騎行者酒吧的門口欄杆上。

拉薩的夜空是墨藍色的,染得敲著鼓的手也變成藍色,阿達關了酒吧的燈,拎出一把吉他搬來一箱拉薩啤酒。

兩個人唱一首干一瓶,不打酒官司,酒下得暢快。

夜風輕送,舉頭亂雲飛渡,人漸至微酣,偶爾抬頭看天,三個月亮。

阿達是廣東佬,在東措青年旅館開了個騎行主題的「騎行者酒吧」。

他是當時藏區知名的騎行俠,九十年代騎自行車走完全國後,2000年左右騎來拉薩隱在這一隅。

他的酒吧是當時騎行客來拉薩必聚的據點,我在他的酒吧結識過不止一個騎著老式28錳鋼漫遊中國的老人,車上插滿旗子,駝包上掛著橫幅。也認識過許多年輕過客——有滿臉黃鬍子的間隔年大學生,有扎馬尾辮的日本青年,有曲線完美到死的斯堪的納維亞姑娘,還有一撥接一撥的理工科大學生。

他們都有一個特點,嘴唇乾裂發如枯草,眼鏡從風乾的臉上摘下來,白白的兩個眼眶,像底片上的熊貓。

我挺愛和那些熊貓聊天的,和後來那些動不動以騎行過318為傲的人不同,他們中不少人騎車橫穿過歐亞大陸,卻並沒學會以此為談資拿出來炫耀,偶爾提及,不過三言兩語。

玩兒就好好玩兒,出來玩兒而已,走再遠的路也算不上什麼壯舉。

人間道最搞笑的事情就是急急忙忙地去證明自己,更搞笑的事情是用證明自己來證明自己有多特殊多牛×。

嗯,那時候的背包客和騎行客都還沒流行證明自己,都還挺正常。

他們因正常,而牛×。

不正常的也有,簡直是神經病,很牛×的神經病。

當年騎行客中最具傳奇色彩的怪俠雞毛也酷愛廝混東措,一身盔甲肩頭兩根翎毛,背後藏著一把尺長的戰術軍刀。

我倆初次見面時因為氣場相左差點兒打起來,他斜著眼看我,我橫著眼瞪他,我們握了15秒的手,他差點捏斷我的指骨。接著就是拼酒,他不知道我是山東人,被灌翻在桌子底下。

我爬到桌子底下接著灌他……他後來跟人說我是個神經病。

雞毛後來發神經,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義字,拔刀捅死了人。

那人或許該死,但在這個時代真的輪不到他去弄死,他才真的是個神經病,總認為自己還活在古代,單車是馬,軍刀是劍,懲惡揚善快意恩仇,血染金雞翎。

雞毛亡命天涯不知所蹤,被通緝到今天也沒歸案。

遇見了也不會認識了,十幾年的時光,足以風化掉一個男人的容顏,和英氣。

阿達也是個神經病。

阿達當時在拉薩自己做了個非法的音樂電台,經常有事沒事操著一口蝦餃普通話過DJ癮。

他收集了400個G的音樂,我百般央求才拷貝出200個G。

阿達收集的音樂全是寶貝哦,除了國內外知名樂隊樂手的完整專輯,還有豎琴音樂、印度西塔琴、坎布拉手鼓合集、巴伐利亞約德爾山歌、彼得羅斯山地風笛、寮國禪樂……

世界各地哪兒的音樂都有,甚至還有罕見的十二木卡姆原始錄音。

我把那200個G帶回雲南,借給一些愛音樂的人拷貝了幾份,其中的幾個別有用心的人靠那部分音樂為基礎,開了盜版淘碟店,並連鎖了各個古城,他喵的王八蛋。

當年我問阿達是怎麼搞到這些好東西的,他笑而不語,只教我一個小方便法門——他讓我給他國的旅行者免單,免費請他們喝,喝大了以後不用掏錢,請用MD機、CD機或MP3里的音樂來換。

他說:現在隨身聽這麼先進,哪個出遠門的不帶點音樂啊!

我深以為然,但收穫頗微,因為等我開始學著做的時候,全世界人民都已開始流行用蘋果iPod了。

不要問我iPod是什麼。

那是個iPhone還未問世的年代。

浮游吧開業前,我常找阿達喝酒唱歌,他是廣東人,需用粵語歌才能虐癟了他。

我用白話唱《千千闋歌》,他捂著耳朵聽,然後齜牙咧嘴地罵人,他說:你個仆街仔,都毋知你唱咩……

不理他,反覆唱著自己最中意的那句:

來日縱使千千闋歌,飄於遠方我路上

來日縱使千千晚星,亮過今晚月亮……

……

阿達那時已年過三十,是個矯情的文藝大叔,喜歡模仿午夜電台的情感DJ,他用DJ的口吻說:

這就是老歌的魅力,一句老歌,剎那就會掀起鋪天蓋地的往事,像猛地掀翻的五斗櫥,曾經藏匿的、貌似已經遺忘的,忽然一下子就全鋪陳在你面前。人一懷舊就容易老,所以……還是不要經常聽經常唱為妙。他說,而且,都毋知你唱咩……

我笑話他道:你說得好像歷盡劫波似的,裝什麼裝,裝什麼雞毛滄桑哦。阿達笑笑不說話,欲言又止地看看我,抬手又是一口酒。

那時候我還太年輕,剛結束了一段感情,和很多年輕人一樣,鄙夷滄桑又期待滄桑,熱愛為賦新詞強說愁,輕易就能給自己營造出一坨一坨的自我感動,動不動就自己撕開小傷疤往裡面滴鹽水。

反正,我記得我動不動就唱這首歌。

教會我這首《千千闋歌》的長髮姑娘早已不知流落在何方。

她總是把牛奶說成「流萊」,把六說成「陸」,她把白話和重慶話夾雜在一起絮絮叨叨的聲音,早已融入了我的心跳聲中。

她在廣州狀元坊的窄巷子里對著我哼唱:來日縱使千千闋歌,飄於遠方我路上……

當時有風,她栗色的髮絲不時逸到我的眼畔。

我向她求婚,她不說話,垂下眼帘,把耳朵附在我胸口聽我的心跳。

她牽著我的手去吃雙皮奶,人海中扭頭問我:

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我,你會去什麼地方發獃?

她消失了以後的多年間,我走過了很多路,愛過了許多人,去過了我所能觸及的每一個天涯,沒有遇到答案。

可是在24歲時我自以為找到了答案,一度認為那個答案在西藏。

我常駐西藏時,遇到了另外一個姑娘,是個短髮姑娘。

陽光燦爛的大昭寺廣場上,她搖著頭對我說:錯了,答案不在這裡……

我反問:那他奶奶的在哪兒?

短髮姑娘YOYO不回答,輕輕哼著歌,腳尖敲打著地面,目光悠遠,時而綿長。

她說,寫首歌吧,今天天氣這麼好。

她說,寫首很幸福的歌吧,假的都行,演的都行。

我說好。

她說,你高興一點。

我說哦。

《在大昭寺廣場曬太陽》

依偎在大昭寺廣場曬太陽

拂落滿頭的格桑花香

下午三點的時候

你說你喜歡瑪吉阿米的臉龐

呼吸著拉薩午後的陽光

在這個找不到影子的地方

你的腳尖敲打著不知出處的節奏

喃喃自語,然後顧盼生輝

目光悠遠,時而綿長

我聽到你在自說自唱

沒有旋律,沒有歌名

像天賜神授的格薩爾王

我知道你近在咫尺卻正在飛翔

無欲無求,然後悲辛交集

如同前世今生的夾縫中來來往往

疊起乾洗過的愛情和少許憂傷

縫進一度風塵僕僕的行囊

穿越半個世紀的冬天躲在這兒

有時候,浮起一個微笑

有時候,輕輕吟唱

你說你不敢確定這是否就是幸福

萍水相逢的某年某月

藏地的陽光鋪灑在你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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