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者前傳 八

四年的光陰路過我們。

我和成子曾失散了整整四年。

2008年3月後,最後一代拉漂們紛紛離開高原,大昭寺曬陽陽生產隊須臾土崩瓦解,隊員們散落回無邊無際的天涯。

緣聚緣散,緣深緣淺,緣分盡了自當別離。

道理我懂,可那時候的我實在是接受不了這種分離,很多人就那麼消失了,永遠消失在你的生命里,很多人或許這一輩子也無緣再聚首了,他喵的永別。

想起來就讓人心裡亂,一種含悲帶怒的難過。

我傷了心,孩子氣地發誓再也不踏進拉薩半步。

沒能守住自己的誓言,2010年30歲生日的那天清晨,一睜開眼就往死里想拉薩,想那幫當年的朋友,想大昭寺門前的陽光。

臉都沒洗,我衝去機場,輾轉了三個城市飛抵了拉薩貢嘎機場。

再度站在藏醫院路口時,我哽咽難言,越往裡走,大昭寺的金頂就看得越真切。

那一刻我是個近鄉情怯的孩子,匍匐在滾燙滾燙的廣場上,一個長頭磕完,就委屈地涕淚橫流。

有人過來攆我說:走嘍走嘍,不要在這裡躺。

我翻手機,挨個兒打電話。

空號、空號、忙音……沒了,全沒了。

我沒皮沒臉的兄弟們,我一塊兒比賽吃雞蛋的朋友們,都沒了。

我去買青稞啤酒,我跟老闆娘說:今天我生日……

她看我一眼,說:只批發,不零售。

一年後,我再回拉薩,在喜力的暮野客棧結緣了一位漢地來的大和尚,他人很和善,天天帶著我去倉姑寺喝甜茶。

又過了一年,我隨緣皈依大和尚門下,算是個居士吧。

皈依的那天,跪在准提菩薩法相前我念:往昔所作諸惡業,皆由無始嗔痴貪……

我想我是痴還是貪?願我速知一切法吧,別讓我那麼駑鈍了。

師父開示我緣起論時,告訴我說萬法皆空唯因果不空,他說:

執念放下一點,智慧就升起一點。

可是師父,我執念重,如縷如麻如十萬大山無盡綿延。

我根器淺。

時至今日,我依舊執著在和拉漂兄弟們共度的那些時光里,那是我一生中最彌足珍貴的黃金時代……若這一世的緣盡於此,若來生復為人身,我期許我能好好兒的,大家都能好好兒的。我期待在弱冠之年能和他們再度結緣於藏地。再度沒皮沒臉在大昭寺的陽光下。

……

2008年以後,我有四年沒有見過成子。

後來才知,從西藏回來後,成子去了青海,在中建材擔任了3年的銷售主管。

多年的高原生活給了他一臉正宗的高原紅,成子屢屢被客戶認作安多藏族。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積蓄的福報忽然井噴,業績一度牛×得嚇死人,7個人的團隊一年的營業額達到3億7000萬元,他過得挺好的,幾乎算是個成功人士了。

在青海的日子裡,成子常跑去佑寧寺轉經,那個地方在距離西寧40公里的互助縣,大大小小寺院散落在山間,山影松濤,紅牆金頂,美若仙境。

佑寧寺的堪布是個轉世小活佛。

成子每次去都和他住在一起,同食同寢,忘年相交。

小活佛偶爾會對成子講一些不可思量的話,似開示,又似天眼通後的箴言。

他說:以前已經活得夠著急了,這輩子就別那麼著急了……

小活佛只有10多歲的光景。

成子的銷售業績越來越突出,幾乎快成了個小小的業界傳奇。

後來他升職了,但同事的慶功宴沒來得及擺,他迅速辭職了。

然後是散盡家產,是真的散盡家產。

大家都以為他是要去佑寧寺出家,但他沒走出那一步。

成子和我一樣,雖浪蕩藏地多年,卻始終沒有受過任何密宗的灌頂,他和我一樣,從熱愛藏地文化,到喜歡佛教文化,到傾向於親近佛學。當年簡單地了解了一些基本知識後,自己知道自己能吃幾碗乾飯,故而一直沒皈依密宗。

成子沒當喇嘛。

但他確實是被度走了。

他在佑寧寺時結識了一位漢地僧人。

巧得很,和我後來的經歷一樣,這也是位漢地來的行腳雲遊僧。

僧人其貌不揚,卻威儀俱足,此比丘遊歷四方,遍訪名山大川,隨身布囊內藏各地名茶,所經之處若有佳茗,必采而貯之。和尚喝茶,不喜鬥茶出巧,喝茶便是喝茶,清和寂靜。

僧人平日訥言訥語但為人和善,秉佛訓過午不食,終日不倒單,是位禪茶一味的大方家。他隨緣點化,遇到有緣人,會由茶入禪,舉杯間,三言兩語化人戾氣。成子對他一見傾心,心甘情願替他背起乾坤袋,以隨侍弟子的身份再度上路。

僧人河北人,五十七八歲的光景,幾十年前全家人出了車禍,只留他一人煢煢孑立世間。他剃度於趙縣柏林禪寺凈慧上人座下,出家前供職於茶科所,本就是位業界頗有名望的茶人。出家後萬緣放下,唯鍾情那一杯茶。

他教成子選茶、品茶,系統地傳授成子茶藝茶理,成子從他那裡承接的茶道古風盎然。

成子潛心追隨雲遊僧人,四處掛單,緣化四方。

他數度跪倒在僧人面前,表示希望剃頭受戒。

僧人總是不置可否,偶爾會和善地拍拍他合十的手,道:孩子,著什麼急呢……

說的,和佑寧寺的小活佛如出一轍。

僧人禪凈雙修,成子求教參話頭或呼佛號,他告訴成子去念在藏地家喻戶曉的觀自在菩薩心咒就好,於是成子伴著師父喝茶持咒,持咒喝茶,踏遍名山,遍飲名泉,訪茶農,尋野僧,遊歷天涯。

如是數年。

一日,二人入川,巴蜀綿綿夜雨中,比丘躬身向成子打了個問詢,開口說了個偈子……

念罷偈子,比丘襟袖飄飄,轉身不告而別。

成子甩甩濕漉漉的頭髮,半乾坤袋的茶還在肩上。

僧人沒教他讀經,沒給他講法開示,只教會了他喝茶。

然後就走了。

成子沒回甘肅,他由川地入黔,自黔行至盛產普洱的彩雲之南。

僧人曾帶著他遍訪過雲南諸大茶山,帶他認識過不少相熟的茶僧茶農,他一路借宿在山寨或寺廟,漸把他鄉做故鄉,淡了最後一點重返青海的念頭。

他給小客棧當管家,去小酒吧做跑堂,去拉麵館打工,當司機,攢了一點錢後,成子在麗江古城開了一家小小茶社,他此時隱隱是愛茶人中的大家了。他沒做什麼花哨唬人的招牌,只刨了一塊松木板,上書二字:茶者。

小茶社窩在巷子深處,遊人罕至生意清淡,但足夠他糊口,重要的是也夠他自由自在靜心喝茶。他從與師父相熟的茶農處進茶,有一搭沒一搭賣賣滇紅賣賣普洱。

過往的那些多彩激蕩的歲月恍如隔世,自此,他只是一個茶者了。

……

2012年的春節,我在小石橋賣唱,唱的正是那首《沒皮沒臉的孩子》。

他拎著一捆青菜走到我身邊,駐足……安安靜靜地喊了一聲我的名字。

離我們上次拉薩的分別,整整一千五百多天過去了。

……

一年後,2013年春節。

我又去麗江過年,跑到他的茶店讓他泡茶給我喝。

他送我一隻奇妙的杯子,說以後專門留給我用,那隻杯子是仿鈞窯的,雨過天青雲開處的釉色,開片開得如蓮花一般,煞是好看。

我想和他聊聊天,懷懷舊,可每抿一口茶,就沖淡了一點講話的慾望。

兩個人默默地對坐著,從午後喝到黃昏,紫鵑、冰島、宮廷……一道接一道的好茶。

路人嬉笑打鬧著路過我們,四年的光陰路過我們。

成子收養了一條小小的哈士奇,起名叫船長。

船長在旁邊擠來擠去地沖我伸舌頭,蹭了我半身狗毛,我盤腿坐著,裊裊的茶煙屢屢讓我想起仙足島清晨的水汽,和大昭寺門前的煨桑。

成子泡著茶,依舊是一臉多年未曾退去的高原紅,左邊牆壁是孫冕給他題的「茶者」一詞,右邊牆壁是陳坤給他寫的「悟生」二字。

金黃金黃的黑唐卡在幽暗的小屋裡閃爍著熠熠的光,那是一幅藏文壇城百字明,畫唐卡的人是成子茶社的小夥計,對成子恭敬而親切,那是一個皈依了格魯巴的昆明男孩子。

成子,快十年過去了,那麼愛折騰的你都已經擁有了讓我遙不可及的成長和寧靜,可我呢,還是那個沒皮沒臉的孩子,這讓我羨慕,凄惶,以及委屈。

成子,如果多年前納木錯的那個雪夜,你我就墜入了那萬丈深淵該多好,如果生生世世累世累劫我們都是在年輕時就莫名其妙地死去該多好。

成子,大昭寺曬陽陽生產隊的時期,有一天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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