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者前傳 四

大昭寺曬陽陽生產隊唯一永久駐守拉薩的人是三哥。

三哥玩了十年戶外,打死都改不了新疆口音。

他生性彪悍硬漢一枚,開有一小小的文身工作室,在藏醫院路靠近宇拓路的巷子口。

很長的一個時期,藏族小古惑仔們都流行去他的店裡文身,很多初次入藏熱血沸騰的騎行俠、背包客也熱衷去他那裡文點兒六字真言、萬字元什麼的。

但基本上沒有不後悔的。

他文身有個特點,哪兒明顯他給人文哪兒,搞得一幫回到城市裡需要上班打卡的人大夏天的不敢擼襯衫袖子。

我後來在合肥遇到過一個受害者,那位仁兄紅著眼圈兒攥著啤酒瓶子和我說:真的,哥,我好幾年沒穿過短袖圓領衫了……

文著文著,三哥的名氣越來越大,乾脆改名叫作三文魚,一條擱淺在拉薩河谷的會文身的魚。

哦,是的,「紋身」這個詞是錯的,正確的是「文身」,不信查《新華字典》去。

三文魚的入門師父是來自捷克的國際名家,他自己又四方拜師,包括國內首屈一指的濟南烈火堂的老傅在內,他攢了一個排的師父。

在大昭寺曬太陽的日子裡,他不止一次勾引我文身,說我命硬,背上皮膚又好,非讓我背上一尊滿背全彩馬頭明王。

我說我不文身,如果非要文,那就文上一個不想淡忘的名字。

他斷然拒絕,說你將來一定會後悔的。

我偏要堅持,和他爭論了半天,他惱了,踢翻了盛甜茶的暖瓶揚長而去。

轉過天來,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偏不文!

我說好了恩公,我不讓你文就是嘍。

他說:你如果不喜歡文明王,我給你文個阿修羅好了……

後來接觸過的文身師傅里,有一些輕易地就敢給人文名字,半點兒沒有三文魚的堅持和執拗。我每次都忍不住和他們聊起三文魚,有人默然,有人哂笑,有人不置可否。

在重慶,有一個年輕的文身師問:你看過他身上的文身沒?

我沒看過,一直到今天也不知道在三文魚的後背上,文的是明王還是阿修羅,或者,也是一個名字嗎?

三文魚後來自己也收了很多徒弟,他現在只給老外文身,價碼要得高高兒的,依舊是老毛病不改,哪兒都敢文,包括小雞雞。

我有一年回拉薩的時候把一隻阿拉伯手鼓留給了他,他把鼓腔上的金屬漆刮掉,說要在上面寫滿八大咒十小咒。

三文魚皈依了一位上師,文身店掙的錢他每年拿出來一大部分供養上師。

最後一次離開拉薩時,他開車送我去機場,中途買了肉夾饃給我吃。他把車停在貢嘎機場外,車裡放的是大寶法王的唱誦。

三文魚問我:大冰,什麼時候再回來?

我怎麼知道我什麼時候回來……

他說:回來多好啊……隨便做個小買賣,兄弟們在一起慢慢變老,每天磕磕長頭喝喝甜茶,一輩子晃晃悠悠就過去了。

白得晃眼的陽光在我們左邊,起起落落的飛機在我們右邊。

我默默地吃著肉夾饃,滿手油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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