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者前傳 二

成子是2003年6月18日進藏的。

當時他被公司派往西藏開拓市場,算是變相充軍,發配邊疆。

從蘭州坐火車到青海格爾木,再換乘汽車前往拉薩。一行7人被高反折磨得死去活來,唯有成子和司機表示對高原反應毫無壓力。司機長年往返已經完全適應,初次進藏的成子則不明原因地安然無恙。

翻過唐古拉山口抵達海拔4700米的那曲,成子的眼前出現了一幕一幕的似曾相識的景色,他疑惑,且覺得好笑。司機打趣道,那你應該去一次拉姆拉措,從冰湖上看看自己的前世今生,說不定前世你是藏北高原上一隻羚羊。

對於這種打趣,當時成子說:切!

十年後舊話重提,成子說:嗯……

在拉薩安頓後,成子迅速進入一种放養狀態:

母公司的資金鏈出現問題,沒人管他這個充軍的小卒子,任由他自生自滅。

返程的路費也沒著落了,無所事事的成子靠曬太陽聊以度日,他一點兒也不著急,迅速紮根長在了大昭寺門前的牆垣下。

2003年時飄蕩拉薩的神人很多,大都是常駐拉薩的全國各地的神人。

神人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酷愛曬太陽——和後來絡繹不絕的背包客不同,那時候曬太陽的人沒幾個背單反穿衝鋒衣,甚至戴墨鏡的都很少。

那時的拉薩遠沒有後來熱門,買布達拉宮門票不用早起排長隊,東措青旅剛起步,赫赫有名的平措康桑還沒開張,資深的吉日青旅里半夜還有大老鼠啃鞋子,仙足島還不到三家客棧,宇拓路午夜10塊錢的烤羊蹄可以吃飽吃撐,翻過色拉烏茲就可以逃票去看色拉寺的喇嘛啪啪拍著巴掌辯經。

我們曬太陽的那面牆還沒人管它叫艷遇牆。

那時曬太陽的拉漂是群好玩兒的人,分為不同的幾個小圈子,每個小圈子類似於一個大家族,大家帶著不同的往昔依偎在拉薩的陽光下,同吃同住相互扶持守望,過著半共產主義的生活。名字在這裡被簡化成了最簡單的符號,大家彼此之間只稱呼外號。

沒人在乎你曾經的社會標籤,除非你刻意傾訴,不然沒人刻意關心你的過往。不同圈子的人起初彼此是不太熱衷交際的,基本是各玩兒各的,見了面只是笑笑打個招呼,然後各自曬各自的太陽各自發各自的呆。

2003年的大昭寺門前是個讓你忍不住去發獃的地方,那時的陽光是可以直接呼吸的。

受想行識、眼耳口鼻舌身意全部被重啟置於絢爛的陽光下,誦經聲喃喃不絕,此起彼伏磕長頭的人近在咫尺,煨桑的煙亦近在咫尺,看到的嗅到的聽到的……

不自覺地就讓人沉默沉靜沉思。

我愛那時的大昭寺廣場,沒那麼多所謂的背包客沒那麼多咔嚓咔嚓的單反沒那麼多獵奇的表情沒那麼多指指點點的不禮貌。有的只是散落在廣場不同角落的呼吸緩慢的一粒粒靈魂。

人們靠著牆、相互依偎著,斜著歪著躺著。

有時也把自己擺成一個大字,永遠滾燙的大理石地面,烙餅一樣烙著我的大腿我的後背我的後腦勺我自以為蒼白匱乏的青春歲月。

那時候的大昭寺旁偶爾會走來一隻放生羊。

它綴著紅布條兒,慢條斯理地隨著人們轉經,偶爾路過我們的身旁,偶爾彼此淡定地斜眼凝視一會兒。

聽說八角街歷史上放生羊的數量一度不少,但我只趕上了尾聲,只見過兩回。

我不確定是不是同一隻羊,陽光把羊毛刷洗出透明的邊緣,那隻羊簡直像是籠罩著光環的。它似笑非笑地看了我好一會兒,看得我毛骨悚然。

那羊不怕人,也不叫,比狗還通人性。

那次以後大昭寺旁的放生羊絕跡,有個上一代的拉漂大姐和我說:拉薩的一個時代快結束了。

這句話到2006年火車開通時我才覺得自己明白了。

但到2008年3月份後我才發現自己真心明白了。

現在是2013年了,我發現我其實早就徹底明白了——10年前,最後的那隻放生羊盯著我往死里看的時候,我其實就已經明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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