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自洽 三

白瑪央宗當年來西藏的時候,剛剛大學畢業一年。

我不確定她當時的自洽程度是怎樣的,還是個孩子。

那時候她還沒有文身,也沒有脫光了衣服站在北風中自拍裸照的勇氣。當時她還一臉青春痘,揣著畢業證來拉薩報社面試實習生,試用期沒有工資。

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曾無情地嘲笑過我。

那時候浮游吧的木門上並排寫著我們兩個老闆的名字:大冰彬子。

她哈哈笑著問我,這家店是個日本女老闆開的嗎?我作勢抽她,她齜出一口白牙問:你信不信我咬人?

孩子嘛這不是……

那時候我們還不太熟。後來熟了以後,她習慣這麼回答:你不抽我的話,我就給你一毛錢。

她的錢都放在貼身的口袋裡,一毛一毛的薄薄的一沓。

她沒有錢包,不用化妝品,老乾媽拌白麵條就是一頓飯,是那個時候那批人中最窮的女孩子。

安子和彬子與她很要好,每次出門吃飯都會喊上她。她並不怎麼客氣推辭,但每次吃完都會和結賬的人說聲謝謝,其實是個很懂事的孩子。

後來,這個懂事的小姑娘經常大白天關掉手機消失幾個小時。

但她消失得很沒有創意,她一消失,我們就知道她又去鑽各種遊人罕至的小寺廟了。

比如布旦康薩。

布旦康薩是一個冷清得有點詭異的小寺,在某一個時期卻莫名其妙地成了全拉薩她最愛的地方。

那個地方很不好找,不知道是刻意的布置,還是偶然導致,總之,眼看那是一堵封死了的牆。但是如果你肯直直向著牆走,就會在碰壁之前發現一條忽然蹦出來的小巷子,小巷子幾個幽暗的猛轉彎後通達這個叫布旦康薩的小寺廟。說起來,有點像哈利·波特傳奇里的國王十字車站……

只要穿過九又四分之三站台之間的那堵牆,背後就是通往霍格沃茨魔法學校的特快列車。

霍格沃茨魔法學校的四周有無形的魔法牆壁保護著。

同樣,拉薩的眾多四合院也將這個寺廟血紅的牆堵得嚴嚴實實,似乎在刻意掩飾著什麼。

其實也正是如此,聽說這個小寺廟所供的護法神在密宗格魯派教法體系中很有爭議,有點離經叛道。如果不是被列入了文物保護單位,這個地方或許會被四周恐懼的拉薩市民給砸了,不過也未必,據說他們挺害怕這位厲害的護法神。

他們不來這裡朝拜,裝作沒看見,只有一些從牧區遠道而來的康巴人喜歡拜這位護法,求財運據說極靈。這又是很有趣的一點——可怕而離經叛道的護法神居然能帶來財運。這種互相矛盾的寄生在藏地佛苯混雜的小寺廟中比比皆是。漢人不太了解,藏人了解卻並不去深究。

她自然是不求財的,她是被嚇了一跳之後開始喜歡這個寺廟的。

她第一次來的時候寺廟裡一個人都沒有,大門開著,時光凝固在院子地面上的光斑里。

手插在褲兜里慢慢往裡面走,然後她就被嚇死了。

那天那尊護法神的木像莫名其妙地被搬到大殿中間,光線陰暗,白瑪央宗以為那裡坐了一具乾屍。

回魂以後,她跑過去仔細端詳。

護法神手中捏著一隻心臟在啃……喻世明言還是警世恆言?

她一下子就看入迷了……

在出世間護法中,密宗各派都有各自倚重的不同護法。

比如嘎舉派尊崇的黑袍護法,薩迦派仰仗的寶杖怙主,再比如格魯派倚重的閻羅法王,而六臂怙主護法,在各教派中都有不同尋常的地位,被尊為男相護法之首。

那尊啃心臟的護法不屬於其中任何一尊,寶杖怙主的法相有一種是左手捧顱碗,內裝血淋淋的心臟,倒是和他有點類似,但也沒捧到嘴邊啃。

她回來後說:倒是有點兒像原始斯巴苯波的意思……

牛×,我在那之前都沒聽說過原始斯巴苯波是個什麼東東。

不知道為什麼,白瑪央宗終究沒和我們說那尊護法的名諱威德。

她一定是知道的,但為什麼沒說呢?

或許她已經把他看作了自己的本尊,亦未可知。

以她當時的海綿性格,或許她傻乎乎偷偷地去修習某種神通法門,亦未可知。

……

關於神通,多年後有個小師父告訴我不過末技而已,正信者未必要依仗著神通去證得無上正法正覺。

道理我懂,可我在阿底峽尊者的《菩提道燈論》里讀到:

福智為自性,資糧圓滿因,一切佛共許,為引發神通。

如鳥未生翼,不能騰虛空,若離神通力,不能利有情。

具通者日夜,所修諸福德,諸離神通者,百生不能集。

若欲速圓滿,大菩提資糧,要勤修神通,方成非懈怠。

……這不是明明在鼓勵修習神通嗎?息災厄、除眾病、致甘雨、拔怖畏、施財位、與飲食……這些神通有什麼不好的呢?若像經文里說的那樣,有些神通能息除眾苦,亦能永斷一切重障,那有什麼不好的呢?幹嗎不能專門去修,然後利益眾生呢?這不是悖論嗎?

可那位小師父回答得好,他說:法,不就是最大的神通嗎,好好持戒去先。

見我不以為然,他又說:管你用什麼方法,能心安理得地做個有智慧的好人,比什麼都重要。

見我還是不以為然,人家就什麼都不說了。

……

別人在大昭寺門前曬太陽的時候,白瑪央宗愛在八廓街溜達。

她愛去大昭寺北角的老木如寺,又喚作木如寧巴。

這裡號稱是個吐蕃時代的老院子,其實也就剩個地名,寺廟是一個世紀以前新修的,不過看起來很有1300年的樣子。

在西藏,東西和人老得都快。

這時的白瑪央宗已經有了一張黝黑透紅的高原臉,已經沒人喊她小姑娘了。

旅遊的人轉到木如寧巴的大門口會有點害怕:這個老院子看起來油膩膩、髒兮兮、亂七八糟、曲里拐彎……幾乎沒人願意走進去待夠五分鐘。常住民們也都不太樂意去玩兒,除了白瑪央宗。

她一般是這個樣子出現在木如寧巴:

頭上裹著條顏色鮮艷的髮帶,披著件莫名其妙的男士外套,下身是灰溜溜的尼泊爾大襠褲,藏族女人一定認為這是世界上最難看的裙子,但是她不在乎,忽閃著大褲子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於是輪到藏族女人臉紅和慌張了。

她那時候學了點壞毛病,比如抽煙。

也懂規矩,不進廟裡抽,站在門口一口口地猛嘬,忽閃著眼睛看著滿院子的藏族人。

這個氣場有點奇怪,藏族男人小聲議論:門口那漢族女孩吸煙。

大家都笑得有點緊張,然後集體看著她掐掉煙頭,一步步踏進寺門,和回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兒一樣。

大家笑著看著她穿過院子,慢慢地消失在樓梯口。

和看一隻稀罕的小動物一樣。

像看一棵會走路的參一樣。

藏式寺廟的屋頂是敞開式的,木如寺小小的屋頂幾乎就在大昭寺的金頂覆蓋之下,但又是兩個獨立的庭院。白瑪央宗就席地坐在木如寺光滑的阿嘎土屋頂上,地面有痰跡。

日光很烈,她腿很長,袒露出黑黑的光滑的額頭,鬈髮瀑布一樣地鋪滿整個背部。

我們都習慣聚在大昭寺門前曬太陽,唯獨她喜歡跑到那個地方曬太陽發獃。我問過她為什麼,她告訴我:因為那裡是大昭寺的後面。

她混在西藏已不短的一段日子了,依舊是滿藏地地東奔西跑,依舊是每天看書很多,依舊是很窮,卻從不潦倒。

她早就不是起初那個滿臉痘痘的小女孩了,不再單純地喜歡舞台正面的陽光。

她偶爾也會約幾個人一起去,但大都不是圈子裡的朋友。

她那個時候借住在仙足島的客棧,帶過同住的老吳和小吳。

老吳是職業拍照片的,小吳是他女兒,他們在美國生活過多年,倆人一吵架就用英語,這讓所有人都羨慕不已。

爸爸老吳開著越野車在無人區拍照片,帶著13歲的小吳一起。

父女倆在無人區撿過小狼崽,救過黑頸鶴。

小吳可以迅速地幫老吳給各種機械相機換鏡頭,她把這手絕活傳授給了白瑪央宗。

白瑪央宗跟小吳關係很要好,她帶她站在木如寺頂看火燒雲,當天是小吳14歲的生日,一高一矮兩個人手牽著手,站在紅雲彩下面,一起把手甩來甩去,甩來甩去……

還有一個是國內拍攝野生動物的老前輩攝影師祁雲。

這幾乎算是她認識的人里最讓她敬佩的,他住在她客棧房間的隔壁,晚上她在旁邊的房間里上網搜他的訪談,一陣陣興奮得睡不著覺。

她那個時候染上了很多不良嗜好,比如抽煙,比如玩兒單反相機。但她窮,只能各種借來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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