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自洽 二

因工作性質所致,這個壞小孩那些年走過的地方太多,我只能揀她曾和我認真提及過的寫。

寫這篇文章前的最後一次見面時,她剛剛又一次走完川藏北線,為新一版的LP撰寫攻略。

六條進藏線路中,川藏北線通常是「第N次到藏區」的旅行者才會考慮穿越的區域,但這一區域無論是風光的變幻莫測還是宗教與歷史建築的密集聚集都遠勝於熱門而常規的川藏南線。

甘孜九月金黃的青稞田,黨嶺十月底的黃葉滿山,丹巴的苯波重鎮,亞青和色達的莊嚴叢林……無不讓人處處驚心,時時動容。

讓人魂牽夢縈的川藏北線康巴藏區,我一直堅信自己無數劫的輪迴中定有一世曾於此生老病死,或是一隻牙齒焦黃的獒,或是一隻牙齒雪白的豹子。

白瑪央宗說她也有類似的感覺,她堅信自己來生就是一個挽著血紅英雄結的康巴漢子。

我說:等到你來生的時候,康巴人或已不再流行這種民俗了吧。

她說:或許我們的來生並不是按照這個世界的時間規律矢量前進,或許我下輩子忽然就投生到了格薩爾王時代,或許現在格薩爾王說唱藝人口中吟誦的幾千年前的某個嶺國大將名諱,就是我下輩子即將成就的來生肉身。

我他喵簡直太喜歡她這種歪理邪說了。

她浸淫藏地這麼多年,不可能不明白六道輪迴說的涵指,可我喜歡她用她的想像力給我畫的這個圓。

法域衛藏、馬域安多、人域康巴。

衛藏是西藏本部,重視佛法,安多藏區是駿馬賓士的茫茫草原,故稱馬域。

「康巴」是古代吐蕃人對康藏人的稱呼,意為「邊民」,類似於古代中原人看嶺南人。

很多內地人看西藏都是一個樣兒的,但川藏北線確實在風土民俗上自成一派,人種、語言、服飾和民風都與西藏本部截然不同,差異之大,一點都不亞於漢地南北方之別。

漢地有漢地的文明基因,藏地有藏地的博大精深。

藏文化並不是像部分內地人理解的那樣模式單一,密宗曾一度是顯學,很多人由此入手來了解西藏。但僅僅從「宗教」這一個切入點是無法整體著眼於藏文化如汪洋大海一般的浩瀚信息量的。

僅僅川藏北線這一個地域帶的人文積澱,就足夠一個人三生三世皓首窮經也只不過管中窺豹。

有些東西確實會讓人仰之彌高,在對「人域康巴」的傾心讚歎這一點上,白瑪央宗和我的情感濃稠度一致,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在成都的一次飯局上有過一次失態。

丹巴莫斯卡的藏族人有餵養土撥鼠的習慣,這奇景讓白瑪央宗很喜歡,她帶回照片和視頻與大家分享。

但有人不屑地說:研究高原生物的某某說過,土撥鼠會帶來鼠疫,非常危險。她反駁:可當地人祖祖輩輩都這樣,從來就沒有鼠疫!

她說:我問了,我去調查了了解了,沒人死於鼠疫!

但對方理所應當地說:但養土撥鼠一定是不好的,土撥鼠是鼠疫最高危的攜帶者!

她火冒三丈,臉漲得通紅,點了好幾支煙,最後哭了起來,噼里啪啦地掉眼淚。

她不是個多麼漂亮的姑娘,可那會兒我覺得她很性感。

談到性感,康巴藏區的男人女人是全藏區中最性感的,但很長一段時間裡,給康巴姑娘拍照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要徵求本人的同意,還要徵求她家裡男性成員的同意。

相比之下給康巴漢子拍照就容易得多了,他們無一例外地會站出一副器宇軒昂的姿勢,兩腳分開,目光炯炯。

白瑪央宗在LP里寫:

未經允許,他們的頭髮(英雄結)和轉經筒也最好不要觸摸。

如果你是一名男性遊客,康巴漢子拉著你的手在街上走,這並不說明他是一個gay,而是一種男人之間表達親熱的行為。

我去過莫斯卡自然保護區,那是很多年之前,以背包客的身份。

沒人牽我的手,但有人遞給我一小塊兒生牛肉,血淋淋的一小條兒,挑在刀尖上倒轉刀把遞過來。

我不敢不吃,嚼了十分鐘也沒能吞咽下去,血水順著嘴角滴滴答答。

那個康巴漢子善意地伸手幫我擦,砂紙一樣粗糙的手,蹭得我下巴生疼。

好吧,除了我爹,這是唯一一個幫我擦過嘴的爺們兒。

……

白瑪央宗走川藏北線的時候戴著一頂康巴女人的帽子,她戴上後不好看,但保暖。

那不是個旅行的好季節,大部分時間人都在車上搖晃著。道路冰冷,氣候寒冷,旅店糟糕,沒有什麼好吃的東西,還要忍受搭車時司機對這麼一個單身出行的漢族女青年的各種好奇。

德格的大車司機厚著臉皮言語騷擾過她,丹巴的摩托車司機把她馱到半路然後要求加錢。

她對這一切滿不在乎,生氣了就用藏語罵還回去,實在真生氣了就劈頭蓋臉一頓川音粗口。

說來也奇怪,那些彪悍的康巴漢子無一例外地會對川罵露出懼怕的神情,進而變得收斂和恭敬,像個挨了訓斥的孩子。

我想像她發怒時候的樣子,一不留神就觀想出一個從苯教墨爾多神山上憤怒降世的羅剎天女,頭上戴著康巴女帽,腳上穿著登山鞋,身上穿著加絨藏族的女袍,一張嘴就是:你個鎚子……

我一想到這兒就不由得好想笑。

我最喜歡的甘白公路和甘孜寺也是她的最愛。

我和她聊起色達,談我們共同認識的朋友在那裡蓋的小木屋。2010年時,那朋友曾承諾我可以隨時去接收那間小木屋的產權,只要預付他100塊錢。

我一時激動把錢給了他卻忘記留字據。

白瑪央宗說:大冰,我覺得他是不是在騙你啊。

我說:你真聰明……我以為只有我少根筋……

她和我講起亞青寺,那個坐落在河灘上的寺廟擁有數萬修行者,到處紅衣飄飄。鴿子籠般的矮房擁擠得水泄不通,赤貧的修行人布滿貧瘠的山頭。

她說:亞青寺是另一種版本的色達五明。

她又說:不如你也給我100塊錢,回頭我幫你去亞青寺旁買個房子。

我覺得她真的是棵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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