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獄者 一

節日很多,屬於一個人的節日一年卻只有一次。

終其一生,也不過那麼幾十次。

但路平有個習慣,不過生日。

那時候還沒人喊他老路,大家都喊他小路。

有一年我事兒事兒地買了個輪胎一樣大的大蛋糕去給小路慶生,他木著臉,看著蛋糕發了會兒呆,然後低頭繼續往嘴裡扒拉他的青菜白飯……

打死也不肯切蛋糕吹蠟燭。

我很生他的氣,覺得他不知好歹,於是把蛋糕拖走喂狗,上面還戳著蠟燭。

一年後又逢他生日,想到先前白扔的蛋糕錢,陳年舊氣立馬來了,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損了他半天。

他是喜怒不付諸顏色的木頭人兒,永遠一副撲克牌臉,挨了罵不還嘴,只是默默地拿過來吉他,給我唱了首歌。

改編自鄭智化版的《你的生日》——

我的生日讓我想起,一個很久以前的朋友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我流浪在街頭

我以為我要祈求些什麼,我卻總是搖搖頭

我說今天是我的生日,卻沒人祝我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祝我生日快樂

有生的日子天天快樂,誰在意生日怎麼過

我沒聽完那首歌,什麼話也沒說,起身推開吱吱嘎嘎的小木門,悄悄地走了。

他在歌里把所有的「你」和「他」,都換成了「我」。

這首歌,唱得另一個我淚眼婆娑。

嗯,我不過生日也很多年了。

也不吹蠟燭,不切蛋糕,不搞聚會,誰給我送禮物我和誰急。

很年輕的時候,愛過一個重慶姑娘,付出過一切,也一度以為擁有了一切,想和她白頭到老來著,但終究無果。

她消失的時候恰逢我生日,那時候年輕,於是把每年的生日當作祭日去過。

那時候還沒有微信,也沒有微博,只有MSN和博客。

第一個三年,每逢生日都專門為她發篇短文,然後獨自出門吃碗面,誰給我發簡訊都不回,誰給我打電話送祝福都不接。

第二個三年亦是如此,誰給我送生日禮物都原封退還回去。

第三個三年依舊是寫短文、吃面、自己一個人飛去遠方的城市過完這一天。

一年復一年,一年一年又一年……

有一年,吃面的時候,忽然發現一整天沒有一個人對我說一句生日快樂。

大家都知道我不過生日,沒人電我。

我坐在異鄉午夜的小飯館裡,捧著面碗對自己說了句:祝我生日快樂。

說完以後手心一片冰涼,全是汗。

這出獨角戲唱了十年,無形無質的牢房。

……更讓人冷汗涔涔的是,這場獨角戲所囚禁的,並不僅僅是愛情。

匆匆忙忙慌慌張張東碰西撞,自嘲自諷自我安慰自我感動自我流放。

十年,眨巴眨巴眼兒就過去了。

十年一覺重慶夢。

十年音信兩茫茫,思不思量都難忘。

十年之後我不認識你,我也不認識我……

我刪掉了MSN和博客。

又是若干年過去了。

依舊是不過生日,卻不再拒絕生日祝福。

養成的習慣自然難改,但習慣背後的執念卻漸淡然。

MSN是什麼,很多人或已記不清楚,我卻從未忘記自己都曾書寫過些什麼。

忘不了的就記著吧,又能怎樣。

某年晚秋路過重慶,解放碑故地重遊,心意靜和,隨手發了一條朋友圈:

我曾逆著人流站在這裡望著你,

咫尺天涯,眨眼十六年過去。

不再等了,希望你過得好,就這樣吧。

……

至於路平不過生日的原因,其實我知曉。

知道也無從去勸解,勸解是最沒用的東西,言語並不能解開任何心結。

每個人都是一方獨立的國度,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城池,和牢。

我一直琢磨著等到路平某次過生日的時候去劫獄。

我還是會給他買一個輪胎一樣大的蛋糕,點上蠟燭,吭哧吭哧抬過去。

我幫他切蛋糕,我幫他吹蠟燭,然後掄起來,結結實實地扣在他臉上。

然後扯著嗓子,給他唱《生日快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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