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女人 四

日復一日音信全無。

我很想路平,托緬甸的江湖弟兄找他,和去往柬埔寨的朋友也打過招呼,但始終沒有他的消息,躲哪兒去了呢?

我和路平多年前有個在珠穆朗瑪峰腳下的定日縣城開酒吧的約定,我懷疑他是不是借道藏地,遁去了尼泊爾呢?但常駐加德滿都的朋友說,從沒見過一個西安口音的驢臉流浪歌手出現。

路平素日里待人親厚,他的消失讓一干朋友都很揪心。

有個叫老兵的朋友攢了一筆錢,說回頭路平落網了,用來幫他打官司。

有個叫靳松的朋友把事發現場臨近的商戶都磨了一個遍,找證人,搜集自衛證明。

那時候不止我一個人在暗自找他。

也不止一個人在用自己的方式挺他。

有個戴著眼鏡的歌手背著吉他趕來,從外地來。

那個歌手走進D調酒吧,背著吉他,站上舞台。

那時候房東已經打算乘虛而入,趁路平跑路時毀約,但因為那個歌手的駐唱,路平跑路的日子裡,D調運營正常,並未歇業或倒閉。

那個歌者是友情駐唱,食宿自理,D調的運營收入他分文未取。

他和大家不熟,卻也是路平的朋友,事來挺身出,事了拂身去,頗有古風俠氣。

據說他來自南京。

……

南京南京。

初夏的時候,我去南京公幹,一個人坐在玄武湖邊喝汽水。

如果路平和小南京還能聯繫上就好了,小南京一定會用吵架一樣的語調告訴我該去哪家店吃最正宗的鴨血粉絲湯……

我坐在湖邊想念了一會兒老朋友,閑極無聊,拍了張照片發了條亂七八糟的微博道:

我本無家更安住,朝辭白帝彩雲間,故鄉無此好湖山,玄武湖水咸不咸……

沒多久,我收到一條陌生號碼的簡訊。

簡訊里說,你現在打車來虎踞北路的話,還趕得上吃點兒剩菜。

發信人,他喵……小南京!

……

時隔半年,我在國際大都市南京的一家蘭州料理店裡見到了我的兄弟路平。

和一對逃犯賢伉儷共進晚餐是件很有意義的事,我們雙方本著和平共處睦鄰友好的原則,展開了愉快的會談。

席間,我禮貌稱讚道:

路平你娃太了不起了,你倆吃什麼吃的?都胖成這副熊樣兒了?

路平嘿嘿嘿笑著,說:

你仔細看看小南京的肚子,她現在是個有內涵的女人。

我哎呀一聲樂出來:

恭喜啊!倆逃犯,亡命天涯的路上還不忘幹革命抓生產。

小南京咋咋呼呼地說:

我們直接回的南京啊,沒亡命天涯啊……

你們一直住在南京?

是啊,住我家裡。

我很禮貌地擦了擦冷汗,由衷慨嘆道:小南京,你是個呆×嗎?

……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百一十條對窩藏罪的規定為:

明知是犯罪的人而為其提供隱藏處所、財物,幫助其逃匿,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小南京從一開始就很清楚自己冒的是什麼風險,但她鐵了心要有難同當。

不是沒人勸她放手離去,她都給罵回去了,別人好心她當成驢肝肺,她罵:你這麼想,就不是人!

小南京怕路平被抓住後槍斃,害怕他撒手人寰駕鶴西去而無骨血遺世,故而非要給他生個孩子。路平不從,她就來硬的……

我見到他們時,小南京已有四五個月的身孕。

此等事宜,是非等閑女子能為敢為之的。

這讓我想起一段歷史。

十九世紀初,俄國十二月黨人起義失敗。

十二月黨人身為貴族,卻為廢除自身的貴族特權,為社會的進步而鬥爭,徹底地背叛了他們所出身的那個階級,背叛了他們曾經捍衛的那個制度,自覺地將國家和民族的命運與歷史的趨勢聯結在一起,獻出了自己的幸福甚至生命,這是令人十分欽佩的。

然而,更令人欽佩的,是十二月黨人妻子們的行為。

起義失敗後,沙皇尼古拉一世命令他們的妻子與罪犯丈夫斷絕關係,為此他還專門修改了不準貴族離婚的法律:只要哪一位貴婦提出離婚,法院立即給予批准。

出人意料的是,絕大多數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堅決要求隨同丈夫一起流放西伯利亞。

尼古拉一世緊接著又頒布了一項緊急法令,對她們做出了限制:

凡願跟隨丈夫流放西伯利亞的妻子,將不得攜帶子女,不得再返回城市,並永久取消貴族特權。

這一法令的頒行,無異於釜底抽薪,這意味著這些雍容高貴的女性將永遠離開體面的生活,離開襁褓中的孩子和至親好友,告別昔日一切理所應當的輝煌。但已經沒有什麼力量能夠阻止這些高貴的女人了,她們接二連三義無反顧地去往西伯利亞,去到她們丈夫的身邊,並陪著他們死在那裡。

其中一個叫穆拉維約娃的妻子說:

為了我們的愛情,讓我失去一切吧,名譽、地位、富貴甚至生命!為了獲得這份失去一切的機會,她鬥爭了一整個月。

美麗的法國姑娘唐迪在巴黎聽說前男友伊瓦謝夫被流放到西伯利亞的消息,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俄國,並向當局申請到西伯利亞去與情人結婚。幾經周折,她得到了這份赴死的許可。他們在牢獄中結了婚,幾年後,在冰雪和疾病的折磨下,一對異國情侶倒在了西伯利亞的茫茫荒原上,人們收攏她斑白的頭髮,回憶著短短几年前的她曾是多麼明艷動人。

特魯別茨卡婭公爵夫人是她們中第一個在西伯利亞監獄裡與丈夫相會的。當她在前往西伯利亞的路上經過莫斯科時,人們為她舉行了盛大的送行宴會,有一個深深傾慕著她的詩人也在場,兩年後,詩人根據她的經歷獻給她一首長詩,叫作《波爾塔瓦》。

這個詩人名為普希金。

十二月黨人妻子中最後辭世的亞歷山大拉·伊萬諾芙娜·達夫多娃說過一段話:

詩人們把我們讚頌成女英雄,我們哪裡是什麼女英雄,我們只是去找我們的丈夫罷了。

是哦,她們哪裡是什麼女英雄,她們只是忠於愛人罷了。

她們未必懂得丈夫們所為之捨生取義的理念和目標,但她們肯摒棄浮華肯用生命去懂得什麼叫作愛情。

小南京讀書不多,俄國十二月黨人妻子們的故事,她一定是不知曉的,但她無意中卻步了先人之後塵,她不是貴族,卻幾乎稱得上俠女,並非藐視法律,只是死忠於愛情,在伴君遁天涯這件事兒上,她迸發的俠氣和周遭的煙火氣形成鮮明的對比。

所謂時窮節乃現,總要到末路時,方能看清人與人之間的恩義情義。

所以,路平和小南京的故事,真的是關於艷遇的嗎?

很高興,我終於沒有打破那個不寫艷遇的規矩。

熱衷於所謂艷遇的人們習慣把彼此當作過客,既然是過客,就沒什麼為之駐足的道理。

可路平說,如果方向一致,兩個命中注定要結伴同行的過客是不會擦肩而過的。

那是什麼樣的方向呢?

攜手同行的又是一條什麼樣的路呢?

路平給這個腹中孩子起名叫路過,小名過兒。

我起初不懂這個名字的寓意,後來越品越有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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