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普通人的選擇 五

奧運會那一年,路平沒能回去北京。

靳松寫了一首歌送給他,就是這首《老路小路》,老路就是當年的小路,我不說你也清楚:

小路背起一把吉他,走上一條離家的路

那是一條混不出頭,也不能夠回頭的路

苦樂自知有多少,處處是江湖

愛恨不說有多少,夜夜是孤獨

小路變得有點沉默,別人說他有點酷

那是因為沒有人知道他內心的苦楚

……

歌詞中有苦楚二字,有一次和師兄弟們一起聽這首歌,大家討論過這個詞。

有位師弟的見解是:大部分時候,人們面對自我時,未必會有那麼多的喜樂安寧,更多地品味到的是苦楚,故而要滅苦得喜樂。

宋師兄的認知是:所謂苦,是名苦。既然常說萬般皆苦,那眼耳口鼻舌身意能感知到的皆為苦,高興也是苦恬淡也是苦,都是空相。

我還蠻認可宋師兄的這番話,《心經》云:無垢無凈、不增不減。這是證得般若波羅蜜多後的境界。苦是苦,亦非苦,樂亦是苦,苦和樂其實可以紙上畫等號,然後通通用橡皮擦掉,然後再忘記那塊橡皮。

但是,宋師兄你聽我說,佛法里講苦集滅道,先識苦而後滅苦,你覺得咱們道理上剛才說得那麼清楚,一個個大明白似的,其實你我誰又真正把第一步做到了,你識苦了嗎還是我識苦了?這不是在這兒廢話嗎?

宋師兄瞪起眼睛:豈不知開口即是錯的道理!仰佛法之名來彼此法布施罷了,誰說佛法是用嘴說出來的?

你凶什麼凶?!都是白衣,輪到咱們法布施了嗎!

一旁的師兄弟們趕緊圍過來拉架:喂喂喂你們說歸說別挽袖子啊……有話好商量好商量。

大家都一直很擔心我們有一天會說著說著推搡起來,連昌寶師弟都站了起來搖著尾巴擠了進來。昌寶師弟是條哈士奇,剛皈依不久。大家就指著昌寶說,你看,你們倆連師弟都不如,起碼人家不亂犯嗔戒。

這時一個聽完歌后半天沒說話的同修,幽幽地說:

實修就實修,法布施就法布施,法依舊好好擱在那兒,沒什麼可辯的。不過我偶爾倒是會慶幸這份苦楚的存在,不然我會忘記和自己對話,哪怕他是心魔……

他喝口茶,又道:雖說累世累劫地六道輪迴,可今生誰還沒有個往昔哦……

我認為他說得挺亂,聽不太懂他在說什麼,但覺得他說話時的架勢很有范兒,倒是挺能唬住人的。

這位同修也是路平的好友,兩個人經常會默默地對坐一個下午。

一個泡茶另外一個喝,彼此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出神,或許是在細細品味不同的苦楚吧。無常無我的狀態,算是一種空嗎?

估計他們和我們一樣,自己個兒也不知道空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他也蠻喜歡這首《老路小路》的,有時候捻著佛珠的間隙會冷不丁地來上一句:老路唱起的那首歌,為何讓我淚眼模糊……

那句完整的歌詞其實應該這麼唱:老路唱起的那首歌,為何讓我淚眼模糊,為何那些落花流水,留也留不住?

是了,誰說只要做出了選擇,就一勞永逸了……

那時候,路平在麗江五一街下段的拐角處開了一個小酒吧,叫D調酒吧,也可以叫低調酒吧。

青石的門臉,青石的牆壁,長榻都是青石砌的。他把它當家,買了電視和電腦,吃住都在酒吧裡面,忽然之間就安定了下來。

他蓄起了一點鬍鬚,人們開始喊他老路,此時離他最初的漂泊,已經四年過去了。

他從北京一路火車到昆明,在滇南、滇西北飄蕩了大半年後,一雙破了洞的鞋才踩上古城的青石板。說也奇怪,於故鄉和北京,他是孤獨的異類,於彩雲之南的這座古城,他卻輕易地遇到了人生履歷和價值取向極其雷同的族群。

那時我們是古城最初的一批流浪歌手,每天賣唱在四方街的青鳥酒吧和小石橋的布拉格門前。那時我們五六個人,和路平這個吉他手水平一樣優秀的是靳松,比我這個鼓手技術更高超的是大松,那時候全麗江只有三四隻手鼓,大松有一隻,我有一隻,我的丟在了陽朔後,他又從阿丹閣的台灣阿丹大叔那兒給我借了一隻,兩個人叮叮咚咚地敲著,一堆人樂樂呵呵地唱些奇奇怪怪的歌,旁邊擺上啤酒,開開心心地每天從半下午玩兒到黃昏。

偶爾有人背著冬不拉加入,比如野孩子樂隊的張詮,有時候穿著婚紗的人蹲在我們面前取景,後來還帶著新生的寶寶回來看我們。

灼熱的陽光、啤酒和音樂……

那時街頭賣唱是件有趣的事情。

賣唱的收入有富餘的時候就拿來撿人吃飯,那時結交了太多形跡可疑的過客:

在手腕上畫手錶的抑鬱症青年、從不穿鞋的老教授、有自殺傾向的上海小白領、極端的環保主義者、當了一輩子國安的刀疤男、修茅山術的北歐女子、輕車簡行的知名CEO……

來了又來,來了又走,各種川流不息。

有次一個陝西口音的過客微笑地打著飽嗝說:一飯之恩只能來世相報了,我正在被通緝……

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只記得飯量段位可真不低。

那時候一干歌者同吃同住,大家都是一幫奇怪的人,彼此看對方都像是在照鏡子。

人以群分,無論這方江湖這鍋雜燴湯水有多深,大家以一個小圈子的形式遊離在浮躁二字之外,自得地混在渾水裡。

後來我們分別開過D調酒吧、跑調酒吧、大冰的小屋、江湖酒吧(第一代)、凡間酒吧、麗江之歌酒吧、低調小館等一系列火塘或小酒吧。這些酒吧後來大都倒閉,但在當時不是連鎖勝似連鎖,並以此為根據地,草創了游牧民謠這個小集團。

這個小集團後來也如煙散去,但在當時,我曾用一種矯情的文筆草擬過企宣文案,渲染過當時的那種狀態:

這個世紀初,一群把音樂當乾糧的人,從天南海北、體制內外,揣著所剩無幾的青春和還未乾涸的理想,不約而同地溜達到了彩雲之南,溜達到了雪山腳下的這座小城。

他們中有的平和淡定永遠一身襤褸布衣;有的堆起滿臉鬍鬚總是低垂著眼帘;有的桀驁不馴狂放不羈卻人情練達和藹可親;有的低調寡言從不向人述說哪怕一絲絲曾經的坎坷滄桑。

他們是這座小城的過客或者常駐民,夾雜在無數的藝術家或者偽藝術家當中每天靜靜地唱歌、喝茶、看書、買菜、賴床、微醺,還有戀愛。

他們總是隨身帶著變調夾。

他們彈琴,叮叮咚咚的,很小聲很小聲地唱歌給方圓三米之內的人聽,他們唱自己的歌,無論是街邊還是吧台邊,很小聲很小聲地低吟。

他們也玩鼓,羊皮的、牛皮的、紙皮的手鼓,不是用敲的也不是用力去拍的,而是輕輕鬆鬆地讓手指在鼓面上跳舞。

他們說有吉他和手鼓就夠了,這個拚命強調形式和配器的時代,應該做點減法了。

他們說有三兩個人肯認真聽歌就已經很夠了,不奢望被了解不害怕被曲解不在乎被忽略……在想唱歌的時候有琴旁的你靜靜聆聽就夠了。清風拂山岡,明月照大江。

他們簡簡單單地玩著音樂,玩著玩著,玩出了一個游牧民謠。

共同的麗江背景、相同的音樂理念、類同的流浪歌手經歷,出世又入世的原創歌詞,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沒有比游牧民謠這四個更適合用來定位他們這個群體的字了。

音樂是羊,他們游牧在路上。

遠芳萋萋的路上,車水馬龍、行人匆匆的路上,長亭外,古道邊的路上,蒼茫肅殺的路上,錦衣夜行卻自得其樂的路上,揚鞭策馬、狷狂高歌的路上,無法回頭也不屑於去回頭的路上。

他們都喜歡一句話:曾經有一個年代,流浪著的歌手被稱作行吟詩人。

……

這是2010年以前我寫過的最矯情的文字。

沒辦法,必須找層防水防風的衝鋒衣套上才寫得出,我也覺得怪丟人的。

我把大家寫成身高丈二手指頭布楞楞楞棒槌長。我寫大家就是寫我自己。我寫路平就是寫我自己。哈哈哈,對不起,敬個禮,請你吃塊兒西瓜皮。

……

這麼荒涼的時代,敢真正行吟的人註定餓死,屍首必將腐爛在小市民面前,被風乾鳥啄被狗啃著吃了。

我想成為行吟的詩人,我不怕死,那我硬著嘴,這會兒在這兒怕什麼呢?

……

難過的是,老路唱起的那首歌,為何讓我淚眼模糊。

那些美好得和假的一樣的選擇,我肯選我肯說,可我自己肯懂嗎?慢慢地,等我懶得張嘴了,我是否又繞回到蠅營狗苟的人性深淵處了呢?

老路唱起的那首歌,為何讓我淚眼模糊,為何那些落花流水,留也留不住,為何滾燙的溫度,總相忘於江湖,為何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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