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普通人的選擇 四

簽約唱片公司的前夜,路平買了一斤鴨脖子,坐在路邊自斟自飲。

觸手可及的美好前程擺在面前,像擱在櫥窗里一樣,和他只隔著一層透明玻璃,他啃著鴨脖子,眯著眼睛細細地打量著。

打量來打量去,打量完了以後他伸手從包里掏出那一紙合同,揉了揉,用來擦了手。

然後他把那團油乎乎的未來丟進了交道口南大街大興衚衕口的那個垃圾桶里了。美好的前程,就那麼當了手紙,像當初那個公務員身份一樣,路平讓歷史輕易地重演了一次。

老路,你是悟到了什麼嗎?

路平說:我好好和你說,你好好聽,別老一臉不屑……

他說:不是悟到,是夯實了一些想法,我要的只是一段經歷而已,我並沒有想去追求那樣的生活……

老路,我沒太聽明白,你指的是什麼樣的生活?

他說:貌似成功的生活。

那什麼是成功?請用書面語言告訴我。

他說,在當下,這個詞是最速效的洗腦工具,是最廣譜的精神鴉片,可以是好車子、大房子、高年薪這麼簡單,也可以解讀為體面的安全的受人尊敬的生活這種邏輯。

我問路平:你是不是覺得成功這個詞,正在乾死許多東西?

他問:你不覺得我們這批孩子很可憐嗎?

……

撲哧,你又開始反問了。

可是老路,你一下子把我問難受了。

我們這些可憐的中國孩子,浪費了多少青春才觸摸到那些最淺顯的道理:人生經歷是可以自我創造的,生活方式是可以自我選擇的。

我們是心智蒙昧、人種退化的一代人,貪戀假安逸,畏於真選擇。

我們每一個人都曾聽任經濟社會的強制壓榨和剝削。大把的光陰被暗蝕消磨,幾乎再沒有腦容量去真正思辨自己的人生步履。

又或者,往往我們要扮演完規定的一個個角色,才能依仗著生了又滅滅了又生的厭離心,去博得一個醍醐灌頂的機會。可屆時往往人過而立行將不惑,尚有意氣,卻少膽氣了。

多少我們的同齡人一生被一種生活方式所桎梏,以為自己唯一接觸過的生活、唯一觸手摸得到的生活,就是終極答案。

是什麼力量導致了這一切?

他們出了大學的門,擠進人才市場,從人才市場擠到某張辦公桌前,一旦習慣了朝九晚五的生活,就基本停止了思考,圈豬一樣地放棄對生命形態的選擇,半生只活在一天里。懦弱又慵懶地把自己交給所謂安全感,在自認為安全的生活方式中消磨青春、贅肉橫生。

為什麼說安全呢?

因為大多數人都在裡面哦。

這些充滿智慧的大多數人,他們經常會善意地發問:你怎麼還不結婚?你怎麼還不買房?你怎麼……

一百條路里,他們告訴你九十九條篤定是死胡同。

他們其實想譏責:你怎麼還不按部就班地去走上那條叫作「成功」的大道?

他們完全體會不到自己發問時的居高臨下。

他們以正朔自居,習慣性讓自己站在道德制高點上,當下他們在賣力地揮舞著標寫「成功」的旗,就像當年他們樹林一般地揮舞胳膊,用小本子揮舞出各種波濤洶湧時一樣認真和盲從。

可悲的是裡面不僅有中年人,更多的是自嘲屌絲的年輕人。

是什麼力量催生了那些可悲中年人的無知和無恥,還有那些所謂屌絲的退化和反智?

是什麼力量讓你我渾渾噩噩地浪費著寶貴的時光,過著只有「成功」,沒有獨立人格,缺少人性尊嚴的日子?

這是一種怎麼樣的力量,讓那麼多人過著無動於衷甚至自得其樂的日子?

這種力量給自己鍛造了一副不容置疑的威儀,它甚至規定好了哪些價值觀是所謂正確的,哪些生活方式是積極良性的,它排斥多元。幾千年以來,我們的物業公司從不是個服務機構,我們的社區文化從來都是農民智慧的結晶或截精。掌握資源配置權的,催眠著你我把隨喜讚歎變成習慣。

但總有人會驚厥著醒來。

醒來的人琢磨:為何大多數人怎麼活,我就要怎麼活?是否面前這一百條路,我可以遴選甄別,自我選擇……

還沒等完全琢磨清楚,他們就來了。

他們指著驚厥者,眾口一詞地譏責:不過是肉體凡胎,你憑什麼這麼叛逆這麼自我?!

驚厥者試著去解釋:是否我們理解的自我,不是同一個概念。我所認知的所謂自我,是指相對不太受溫飽、體面……諸多干擾因素的制約,甚至父母妻兒親友家人的束約。

我是個有血有肉有大腦的人哦,我為什麼不可以在真實面對本心的基礎上,做出服務於我這個獨立個體能讓我內心安寧的選擇?

他們說:傻嗎你?睜眼看看吧,你跳得出這個巨大的迷宮嗎?

驚厥者想:好吧,那我保持沉默,只做不說。

我既然明白了幸福感可以自我選擇、生活方式可以自我選擇,那我會用我自己的方式去驗證那些所謂的死胡同,去嘗試觸摸一種更有尊嚴的生活。

於是這些驚厥者繞著甬道默然前行,轉著圈兒,在不同的岔路口不停地自我選擇。

時而希望時而失望,忽而猶豫妥協,忽而堅毅決絕。

有的淪為笑柄和炮灰,有的爬樹,從半路掉下來,呼哧呼哧地喘著氣,靠著樹坐著。

……

路平從西安來北京的時候拎了一個空箱子,走的時候箱子滿得合不上蓋。他索性用透明膠帶纏成了一隻大號的透明晶瑩的蛹。

現在打得起車了,他很開心地打車去北京站,吉他和箱子坐在后座上,像一胖一瘦的兩個人。

計程車開在長安街上,司機耍著貧嘴逗悶子:我說兄弟,全部家當用透明膠帶纏啊?怎麼著,北京混不下去了是吧,打算顛兒哪兒去啊這是?

路平一樂,他只是想畫個句號離開,真沒想過要去哪兒。

這會兒心是自由的,去哪兒不是去呢?他是只鳥兒,啄開籠子門兒飛到北京,北京想給他一份精飼料和一個大點兒的華貴點兒的籠子,他在鑽進去之前轉身拍拍翅膀飛了。

那就繼續飛唄,時晴時雨,忽暗忽明,忽然就夕陽西下,前程渺茫且遼遠,有無限的可能性。

他用夾生的北京話答:反正不在北京待了,去哪兒不是去啊。

司機別過頭來飛快瞥了他一眼,過了一會兒,說:想開點哦,兄弟,別記恨北京……

停了一下,又說:等過兩年,記得回來看奧運哈。

路平眼眶一熱,慢慢搖下了車窗。

熱風抹在臉上,碩大太陽頂在腦袋上,白晃晃的馬路,皇后大道東轉皇后大道中,蟬聲片片,催眠著白晃晃的北京……

他買了一張最近出發的硬座票,開往3000里外的昆明,他地理不太好,攥著票想,雲南離陝西老家應該不太遠吧。

進站口排了半天的隊,拎著箱子的手先酸後麻木,終於被沉默的人流擁裹著挪進大廳。

路平回頭,想最後再看一眼這個城市,但有個聲音從旁邊硬硬地戳過來:哎,你,身份證拿出來看一下。

龐大的北京,通過一個警察叔叔向他發出了第一聲問候。

也通過一個警察叔叔的口,給予了他最後的臨別贈言。

也沒啥,反正從一開始,他看起來就不像個好人。

他自己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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