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普通人的選擇 二

接著說路平的選擇。

路平忽然間的決絕導致了事實上的眾叛親離,他完全沒有了退路,作為體制的逆子,他幾乎被人里里外外反面教材了一把。

這也正常,沒代謝乾淨的大字報基因還在被因循:

一個異類,一定是有道德品質問題的!

沒男女作風問題也有經濟問題,反正肯定有問題!

不罵你罵誰?不踩你怎麼證明我們立場正確沒問題?

路平微笑了一個星期,苦笑了一個星期,然後跑去南大街狠吃了一大碗羊肉泡,然後買了張綠皮車車票去了北京。走的時候右手一隻空箱子,左肩一把木吉他——吉他不說話,不會譏諷他,他也只剩這把吉他了。

無須曲解,他並非為了什麼遠大的音樂夢想而辭職的,所以那把吉他於他而言也沒什麼特殊象徵意義。所以,事實上他離開西安的時候,石頭還給石頭,兩手空空。

《月亮和六便士》的故事套用不到他頭上,但我猜,人物設定應該是相同的——那時候沒有任何人明白他要幹什麼去,除了他自己。

……

北京北京,北京站下車後,路平站在廣場展開雙臂伸懶腰。

沙塵暴前的北京天空優雅地飄揚著透明塑料袋。他想:好,嶄新的生活來了。這時有個聲音硬硬地戳過來:哎,你,身份證拿出來看一下。

龐大的北京通過一個警察叔叔向他發出了第一聲問候,和其他人一樣,他在龐大的威儀前,乖乖掏出了身份證。

路平飄蕩北京的生活始於此。

許多人的北漂生活大同小異。

把錢包證件每天壓在枕頭下睡覺,速食麵里泡雙匯火腿腸,插隊擠區間的公交車,在臭氣熏天的公共衛生間里洗澡……所有該經歷的,他都經歷了,但像跨專業修學分,勤勤勉勉,卻未必見得不補考。

和很大一群北漂一樣,路平也住地下室,那是陽光曬不到的另一個世界。

左邊隔壁地下室住著一個年輕的男人。或許是受不了生存的殘酷,每天半夜會哀哀地哭,女鬼一樣。路平去砸門,裡面就消停一會兒,過半個小時,又哀哀聲起。那個男人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他路過的小走廊里會飄逸著淡淡的馬應龍的味道……

或許他一直在上火。

右邊地下室住著兩個上訪的老人。

一個每天倔強地蹲在床頭用鞋子抽小人,另一個見他路過,硬塞給他一份手寫的材料。

卷邊的綠格紙,厚厚一沓,圓珠筆寫的字密密麻麻,一不注意就抹得一手腥藍。

兩個老人住了兩個月,然後走了兩個月,再回來的時候只剩一個人,一身縞素。

很多巨大的城市都曾有過這樣的群居地,香港九龍城,深圳石牌村,北京地下室……

那個年代,莫名其妙的事情在那裡時有發生。

有天晚上,房門被大力踹開,幾秒鐘內,拎著砍刀的人站滿了屋子。一個正方形臉龐的男人歪著正方形的腦袋瞅瞅路平說:×你大爺的……

他瞅了路平一會兒,扭頭和同夥說:×,不是他。

一群人呼隆隆地來,又呼隆隆地走了。

出門的時候方腦袋又回頭對路平說:你也給我小心點兒……

小心點兒?小心什麼?

路平坐下以後才開始有點兒小哆嗦,他繼續泡他的速食麵。

床單上有個45碼的大鞋印,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踩上去的。

那個男人的T恤上印著林肯公園的大logo……如果他是個喜歡聽林肯公園的社會大哥該多好玩兒。

路平和我聊起一個住地下室的女人。

她在忽閃忽閃的燈泡下攔著他,豐滿的胸部幾乎貼著他,濕漉漉的香味像只小手,從耳後撓著他。

女人搓著手,手心裡都是汗,欲言又止地和路平面對面站著。

她說她想回一趟老家,但沒錢了,實在是沒錢了。

她說:你來我屋,200就行。

他不接話,低頭側身擠過去,潮濕的地下室通道,滿牆的青黴。

她在背後弱弱地輕喊:那你有多少?

刻意壓低的嗓音里,有種委屈的嘶啞。他回了一下頭,猶豫了一下,似乎被那個聲音撩起了一絲生理反應,她乳溝間的陰影里藏著紅線吊著的小小護身符……路平到底還是走開了。

有一次,路平和我聊起這個女人,說:聽說她的夢想是當個出人頭地的演員。我問:胸大嗎?漂亮嗎?

他沒直接回答,說:後來在一個網路視頻里見過她……是個南方姑娘。

路平說,那個南方姑娘在他第一天搬進地下室的時候給過他一隻水果,香氣四溢,但叫不上名字,聽說是她家鄉的特產。

她說:你猜猜該怎麼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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