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普通人的選擇 一

2009年除夕前一天的下午,雲那叫一個低啊,快貼到頭皮。

路平騎著小綿羊摩托載我去忠義市場買菜,陽光美好得和假的一樣,綢緞一樣鋪在車輪下,滿世界的光暈。

天氣好到感人,於是世界也暫時很美好,於是我就感到很自由,也很感動於這種自由,於是就很想唱唱歌什麼的。

路平應該也很感動,他放緩車速,發表了一大段感慨,大體意思是:

直到現在,只要一想到皮鞋白襯衫內扎腰,窗明瓦亮的辦公室……依舊是一個頭兩個大。

他很絮叨地啰唆著,口氣像一個劫後餘生的海難倖存者。

好嘛,看來是想趁著太陽好,把前塵往事翻出來曬一曬。

滇西北的陽光鑽過雲彩針灸著大地,我坐在他身後聽他嘮叨,眼睜睜地看著他脖子上的汗毛一根根慢慢豎起,彷彿一個曾經的囚徒在回憶曾經的囹圄之災。屆時,離他的第一次逃亡已過去了很多年。

路平的半生有過三次逃亡:

第一次在西安,他那時是個穿白襯衫的公務員。

第二次在北京,當時他是個方嶄露頭角的搖滾歌手,滿頭臟辮。

第三次的時候他在雲南,是個木木獃獃的酒吧老闆。

貌似木木獃獃,實際是只長臂猿,他把自己從一根樹枝甩到下一根樹枝,一次次從頭再來,簡單幹脆不留戀。

乾脆得幾乎沒心沒肺,簡單到憨。

和我所青睞的多元平衡不同,他的故事大都有個清零鍵,大都發生在取捨之間。

於是他就變得非常難寫。

……

路平有些怪癖,比如愛扎辮子,愛梗脖子,不愛喝白開水。

他最討厭喝開水,十冬臘月也是咕嘟咕嘟灌涼茶。

我端著開水杯吹白氣,我說老路你內火旺哦,喝杯開水清清火吧。他擰著眉頭看我,那眼神,好像我端的是熱乎乎的一碗尿。

路平和開水頗有淵源。

他在一間油水頗豐的辦公室坐到整整30歲,從科員坐到副科,差一點坐到正科。

那是間很典型的辦公室,低頭看全是笑臉,抬頭看全是屁股,左右看都是耳目。

那樣的辦公室在那方國度有十幾萬間吧,他待在其中的一間,打開水、倒開水、每天不停喝開水,然後把開水變成熱乎乎的尿。

變成尿的開水在洗手間里抖一抖就沒了,體內一陣空,心裡一陣陣地虛。

就像那間辦公室里白開水一樣的日子,再霧氣騰騰、入口灼熱的心氣,在那裡也被涼成了溫暾水,一口接一口一年復一年,將舌頭沖刷得沒滋沒味。

養生專家說少喝點兒可樂啤酒紅茶咖啡,白開水才是最好的飲料……

就像父輩說別做夢了孩子,穩定的生活壓倒一切哦……

可那寡淡的一杯接一杯一壺接一壺,人味兒被沖刷得痕迹模糊,血都快被沖淡了。

賊你媽的白開水!老路這麼想,然後白開水成了他的冤親債主。

……

2009年除夕前一天的下午,雲那叫一個低啊,快貼到頭皮。

我坐在小摩托車的后座上沖路邊的一群小孩兒做鬼臉。

其中一個玩兒爆竹的小孩兒作勢要丟過來,路平手把一歪,倆人結結實實拍在了馬路邊。

馬路不臟,陽光把柏油路曬得綿軟,腚底下舒服得像是有彈性的硬沙發,人一下子就懶得爬起來了,乾脆盤腿坐在馬路牙子上好了,這麼優質的天氣,最適合文縐縐地扯扯淡了。

我逗他,喂,老路,當年那不愁溫飽的體面生活難道不好嗎?

我是說——人生的大方向鎖定了巡航線路不用擔心前路未卜前後左右的安全氣囊還有無數輛前車開道無數輛車同行副駕駛上永遠有教練也不用操心三岔路口的抉擇50邁的速度只管坐等啤酒肚墳起就好……這樣的生活不好嗎?

他肘子撐地,沉吟了一會兒,說:可我害怕那個結界,所有一切規章和規則,簡直就是專門為了和人作對而設的。

他說:你沒見過那種氛圍,好像是一間病房……你不寒而慄地坐在那些市儈冷漠的中年人中間,完全不是同類,那些微笑的臉,像是一群撲克牌里鑽出來的生靈……

然後呢,老路?

然後,爺不伺候了。

辭職報告怎麼寫的?

沒寫,那天上了兩個小時的班後出了會兒神,然後關了電腦,撅斷了碳素筆,一張張地剪斷了門禁卡、飯卡以及工資卡。

我在心中想像了一下那幅畫面,路平踩著辦公室眾人的目光,慢慢開門,慢慢關門,只剩桌位上一杯白開水裊裊地升起熱氣。

路平卻說:才不是,那天沒打水,怎麼會有啥裊裊的熱氣。

他說門也沒關,聽到背後有一聲清楚的「切……」,也不知道是哪張微笑的撲克牌發出的。

他那日的行為,應該被理解為幼稚,於那個體制而言,他是株病瘢點點的蒿子,果斷不是棵好莊稼。但於自身而言,那是次改變他一生的發芽,至於長成什麼,全靠他自己了。

可是,老路老路,我也上了那麼多年的班,怎麼我就沒你那麼強烈的藥物反應?

他遞給我一支蘭州:或許對那間病房的依賴感,對你來說比較重要吧。誰說是依賴?

為什麼一定就是病房呢?

咋就不能自己想辦法往白開水裡加點作料呢?

春天不是辯才天,我就笑笑不說話,好吧老路,大過年的咱們少扯淡了吧,你有打火機嗎?

路平鍋著腰,伸直雙腿坐在地上各種翻衣兜,半天沒翻出來。

一粒鞭炮忽然被丟到我們身畔,那群孩子挑釁地笑著,忙著在點一長串大頭鞭。

老路停止翻兜,指著他們說:拿他們能有什麼辦法,打又打不得……快跑!

我一哆嗦,那群孩子不懷好意地笑著,用竹竿挑著鞭炮,開始慢慢走近我們。混賬熊孩子,一個個興奮得臉發紅,小獸一樣齜著牙。

我和路平盡量從容不迫地爬上車,小摩托一屁股青煙鑽出包圍圈,炸肉炸魚的焦煳香瀰漫在滇西北稠稠的午後時光,暖風包裹在身上,是一床暖和的厚棉被。

油門擰到底好嗎,趕得及的話,還能趁著沒打烊,去菜市場旁喝一碗酥油茶。

……

在當公務員之前,路平當過兵,拿過集團軍作訓科目比武前三名。

他平時走路時脖子是筆挺的,在台上唱歌時也是梗著的,他一直到現在都可以很輕易地把被子疊成豆腐塊兒……

按理說,對循規蹈矩按部就班的生活,他應該早就已習慣成自然,那在這理所當然的框架模式中,他哪兒來的那麼大的逆反心?

對現世存在的超越感,於他而言原點的推動力又是什麼?

我知道路平或許沒那麼深邃,關於逃離體制,多少人都曾有過同樣的想法或者類似的舉動,這方面的故事乏善可陳不算新鮮。

可這些歸根到底都是因何而生的呢?

這場叛逃的初心,源於哪兒?

三十歲前我好動嘴,惰於動腦和動腿,和芸芸諸君一樣,總是說的比做的漂亮,上下嘴皮一碰就以為是在思考。

2009年春節前的下午,我坐在飛馳的小摩托車上,想去認真琢磨一下那場叛逃的緣起來著,可暖風熏熏,吹得人懶得去深入思考。

2011年春末,我在大和尚的院子里曬著月亮喝普洱茶,與座者皆居士,個中不乏善知識。想起了2009年那個在摩托車上的瞬間,我向眾人提及那個小片段,將入世問題求教於半出世的方家。

有位四川的宋師兄說:路平嘛……厭離心生而已。

他又看了我一眼說:娑婆罹難,大家的厭離心都是生了又滅滅了又生……

宋師兄杏林出身,擅長岐黃之術,他是川人,在擺龍門陣方面家學淵源,故問診之餘兼得辯才無礙,常用艾灸精神來刺探人心,一條好舌頭,是不留情面的。

宋師兄極喜歡和我辯經論法,大家都屬嗔念甚重之人,觀點碰撞激烈時會鬚髮皆張,幾乎等同於吵架。可這次我沒和他多辯半句,他說得沒錯,大家都有滅了又生生了又滅的厭離心,沒的辦法,智慧不夠,業力所障。

出世嘛,厭離心果斷好東西,那入世呢?多煩人。

另外,可當我們還是熱血滾燙的年輕人時,誰給我們造了這麼重的厭離心?

還有,這麼廣的土地這麼多的人丁,哪兒造來的這麼大的群業共業……

……

不說了,人人都愛聽故事,我也本不是個善說道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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