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遊人 二

小洋芋愛上了一個歌手,一併愛上的還有那場麗江夢。

那時候的她,把他和它當成自己的安眠藥,心甘情願地跌進一場深睡眠。

和那個年代裡的很多年輕人一樣,漫長的匱乏和抑鬱……猛然梭哈,押上所有的僥倖去換一場夢,並把那夢當作新生。

於是毅然決然地辭職,告別所有的清醒,她剃了光頭,陪著歌手賣藝在街頭。昂著的青皮腦袋,就像一顆圓圓的青皮西瓜,她半蹲在他旁邊打手鼓,他唱歌,她就打鼓,雙眼微睨,乍一看像個剛還俗的大尼姑在進行一場儀軌獨特的修行。

我猜她那時心裡有種別樣的快感吧,無論是從外表還是行為模式看,都是一種對過往世界前所未有的對抗和顛覆。

她那顆光頭其實也算是武器吧,昂然示人,破釜沉舟。

她留給我的印象是稜角分明到有點兒二,不論看誰,眼神里都帶著點兒不加掩飾的對立感。

或許她之前是個平靜普通的上海小白領,但我無緣得見。

人在顛覆自我的時候總會走向另外一個極端,當下有多麼小桀驁,昔日就有多麼小平凡……我記得她胸部飽滿,紅唇也飽滿,嘴上永遠跩跩地叼著半支煙。愛喝酒不愛說話,別人講笑話的時候永遠是冷冷地破梗的那一個。

不怎麼在乎給人留顏面。

我坐在自己的小酒吧逗客人玩兒:

有隻鳥在天上飛,它只用一隻翅膀飛,你們說為什麼?

她在一旁不等別人思索,立馬介面:

因為它願意。

還有一隻鳥也在天上飛,它只有一隻翅膀……

她依舊不看臉色地接話:

因為它很堅強,唉,這個冷笑話我早就知道了。

她說話做事都不太在乎其他人的感受,二十大幾發育良好的大姑娘了,依舊彷彿一個叛逆期的不良少女。

並不生她的氣,明白的——理智的日子過得太久了,剛剛才開始體驗青春期。她正試著在自己的夢中自己選擇發育的方式。

或幼稚或拙劣,或只有靠對立才能獲得借力。

有好幾回我看著她,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肩膀,像拍17歲的自己那樣。沒拍,怕拍了會忍不住勸,勸啥呢勸,已然走到這一步了,誰又能靠勸把她勸回上海去。

已然走到這一步了,那就好好在這裡生活吧……

早一點度過這場遲到的青春叛逆期吧,才能去遭遇和面對那些異曲同工的問題,不然,只會重複著另一個上海而已……

若只從顯性上看,她那時在經歷一場貌似很認真的愛情,貌似會被很多人羨慕的那種。

她從不喊他的名字,只喊一聲「喂」。

他卻很喜歡喊她的名字「小洋……芋」。

鬍子拉碴的男人拉長聲音喊,有種微妙的溫柔。

他來自鄉間村寨,不務虛,給她起的這個外號,實惠又管飽的意思。

接納她性格的人不多,她結識的朋友不多,天天糖粘豆一樣貼在他旁邊。

她把他當作契機和支點、新生活的門閂,對他是發自真心地好,屁顛兒屁顛兒的,再飢一頓飽一頓也受得,再破風漏雨的出租屋也住得。

有時候街頭賣唱,雨里護著鼓,撐著傘。有時候來著大姨媽,陰冷冰涼的石頭上一坐就是一天。生意很差和生意很好時都會打烊很晚,她背著鼓跟在他身後,走進我的酒吧小憩,有時候夜裡11點,有時候夜裡12點,然後回家吃一頓補充體力的消夜或晚飯。

眼耳口鼻舌身意,她好像關閉了部分感官,並不覺得苦。

……應該是苦的吧,不肯讓人看出來。

他們租住一個小木屋,十來平方米的簡易房。

樓下是廚房,有口好大的鍋,閣樓上除了床和琴,別無長物。

床單是扎染布的,摸上去粗粗的拉手。他們搞來塊灰色的地毯鋪在地板上,算是沙發、餐墊和茶桌。

為了省錢,總是自己買菜開伙,油煙爬上閣樓落在被面枕面上。

我想,這樣的床,她之前在上海應該是從沒有睡過的,這樣的房間也未必是她曾經能想像得到的,這樣的貧寒她能發狠過下來,靠的應該不僅僅是勇敢。

有段時間,我常去他們租住的小木屋吃飯。

他很會蒸米飯,也很會吃米飯,把吃飯叫作「乾飯」,幹掉的干——必須咬牙切齒地發音才能契合出那種神韻。多年過後,我認真總結我認識的特殊吃客們,有的奇能吃辣、有的嗜食生食、有的蹭了半輩子的飯,還有的簡直是山寨版的蔡瀾……

而在飯量上,他是其中當之無愧的冠軍。

他吃米飯是不用碗的,一般是用湯盆,冒尖的一小盆,菜鋪在上面。

他有把專用的勺子,用了很多年,小花鏟那麼大,我有一回試了一下,根本塞不進嘴裡去。

我沒見過一個人吃飯的時候有他那麼享受的,他甚至是眯起眼睛陶醉其中的,永遠是把碗擎到臉上,45度傾斜著那隻小盆,與他對坐是看不見他的嘴的。而且他有個很神奇的本事,會翻著手腕兒在飯桌上挨個兒盤子練擒拿,可以一筷子夾走小半盤菜。

這簡直是神技,反正我怎麼練都練不會。

一度我認為他其實不是在吃飯,只是在儲備燃料和能源,謀生不易,需加滿油充滿電。

很多信徒在正餐前會默語誦禱,南無諸天真神,他也有這種儀式化的習慣,每次吃飯前都會虔誠地說:吃飽了才有力氣討生活。

頓頓都說,包括消夜,消耗的永遠比攝入的多,其實和什麼享受美食無關。

確實也不算美食,不過粗茶淡飯。

賣唱賣碟的收入買米買菜,她坐在他對面,端著屬於她的那隻小碗。

不論如何顛覆人生,過往生活的痕迹總是難改,吃飯時文文靜靜的樣子小洋芋是改不了的,包括拿筷子的姿勢,落筷子時的位置。

總之,很有教養的樣子,沒挨過餓的那種。

一併改不了的,還有打理房間的習慣,簡陋的小木屋被她收拾得並不凌亂,舒適談不上,溫馨還是有一點兒。

那是個帶有一點兒夢幻色彩的小木屋,起風的時候,整棟木頭房子會有節奏地輕輕吱吱嘎嘎,像是一對耐力持久的愛侶,纏纏綿綿地在行周公之禮。

話說,不起風的深夜,我路過那棟小房子,它有時候也會有節奏地輕輕吱吱嘎嘎。

和所有情侶一樣,兩個人也吵架。

一個生氣了噔噔噔前面走,一個背著吉他急促促地後面追,把青石板的路踩出一連串乾脆的響。不吵架的時候,兩個人偶爾會鉤著小指走過大石橋,甩啊甩啊的,把清寒的日子攪拌得濃郁而黏稠。

賣解苦,賣藝難,街頭撂地的生意勞身勞心,有一個時期尤其艱難,當時古城開徵古維費,市容執法力度驟然增強,流浪歌手作為非法流動經營者,每天被攆得「狼奔豕突」。

對策也迅速出現了,很多流浪歌手身旁誕生了一個新的崗位,專門負責望風,一見制服出現,立馬風緊扯呼暗語相贈。

小洋芋那時也擔負起了這一職責,一邊打鼓,一邊望風。

她那時已經打了很久的鼓了,眼睛的左顧右盼並不會影響手上的慣性,只是弦一繃緊,聲音自然也不再輕鬆。

畢竟道高一丈,人家執法隊員換了便服,夾在聽歌的人群中鼓掌,還蹲下來問問碟片的價位,然後笑笑地抓住吉他:不好意思兄弟,琴沒收了。

出現了流浪歌手和執法隊員之間的激烈對抗,半年的時間連著好幾起流血衝突。

一把吉他往往意味著一個流浪歌手的全部身家,願意為此拚命的,大有人在。

他們也被沒收過數次吉他,我目睹過一回,據說那是跟了他十年的一把琴。

他和旁人不一樣,完全不反抗,低著頭收納碟片、口琴、搖鈴,臉上一抹笑,逆來順受的一抹笑。

被同行欺辱,被遊人輕蔑,被制服制裁……他慣走江湖明白唯有淡定相對,她卻不能忍,幾度梗著脖子昂著光頭和人怒目相對。

他起身攔她,不顯山不露水地暗拽住她,重新把理智傳輸過去,一併傳輸過去的還有強顏歡笑、尷尬和無奈。

動手打是不可能的,她也並不具備街頭吵架的經驗和履歷,每每攥著拳心理智地坐回原位,紅紅白白的臉,一閃而過的含羞帶忿。

路終歸是自己選的,食物鏈的底端,她和她愛上的愛情。

她愛的到底是什麼?我猜,她自己也很難說得清。

他們動過成家的念頭,一起回過上海,返回麗江後卻不曾提及和家長們交涉的情況。

用腳後跟也能想出他們所遭遇的尷尬,不同的金錢觀,不一樣的人生軌跡,不可預期的未來,不知根底的男人……

在上一代人眼裡,不管他長得有多帥氣,終究不過是個流浪漢,朝不保夕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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