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 五

她只說過兩次加油。

第一次是在我的新書宣推期。

那個冬天我從東北返程路過北京,多日晝夜不停的奔波、一天兩場的演講累垮了我,見面時我腰已經直不起來了,嗓子也已嘶啞至幾近失聲,每一口呼吸都好似咽喉被銼刀打磨,疼得人一哆嗦。

月月把點好的紅湯換成清湯,要了雪梨汁,讓我先喝。

菜上齊的時候,我歪在椅子上打鼾,她安靜地把該涮的全涮好,在我的盤子里摞成小山。

她把我領去一家盲人按摩,師傅問,剛卸完大車嗎?脊樑肩膀都僵成木頭了。她坐在一旁玩兒手機:您費心,下死手就行,咱給他搓軟和了。

一開始我疼得要死,嗓子難受喊又喊不出來,上刑一樣哦,據說是在揉開什麼筋結。後來我睡得死去活來,那張小按摩床上有個窟窿,臉可以架在上面,口水滴滴答答濕了一小塊兒水泥地面。

快睡醒那會兒,我聽見她說:加油……

冷不丁的兩個字,不大不小的聲音,她應該是以為我睡暈過去了,聽不見。

我迷迷糊糊地緊張了一下,很怕她伸手摸摸我的頭拍拍我的肩什麼的……還好,沒有。

那句加油,我受著。

但一直到現在,我也不確定她是在讓我加油繼續打拚,還是在讓我加油繼續睡。

……

那時候不信邪,出版社的編輯說按照行業慣例,一般的作者每年會安排10到30場讀書會,你是新人,勤奮一點好了,50場吧。

我說嗯,那就100場好了。

他們覺得我瘋了,說從沒有作家這樣做過。

抱歉,別把我當作家,我只是個走江湖的說書人罷了,不用和我說什麼行業慣例,你們所謂的慣例束縛不住我,我的書是我生的女兒,我有多用心去寫她,那我就理應多作死地去宣講她。

我的書是我生的女兒,她和我一樣,都不是為了「慣例」而生的。

他們有心攔我,說:如果100場的話,你一年下來別的啥事兒也不用幹了。

不勞費心,自打我寫書那天起就謝絕了所有主持商演,為了開闢這個全新平行世界,我已經做過鄭重的取捨了。況且我也沒打算耗時一年,給我3個月就行,我可以只吃包子,每天在車上睡覺,一天兩場把100場活動搞完。

他們說了一個重點:這麼漫長的線路,這麼多的站點,費用不是一筆小數。

不怕,經費如果少,我可以把你們預付給我的稿費拿出來當路費,我還有一塊很好的手錶,可以典當4萬。

他們說不不不,會有一筆預算,可能不多,花完了再說。

他們說,但是還有一個問題:

如果沒什麼人來參加呢?

他們說中了,很多場次的到場人數沒有凳子腿多,最少的一場17個人坐在下面。

那17個讀者遠比我尷尬,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我招手請他們坐上小舞台,麥克風也不需用了,咱們擠一擠,圍個圈圈開始聊天吧,這樣暖和。

那場讀書會比我之後任何一場都長,結束時沒有合影留念,書上也沒寫什麼贈言,簽完名後,我們挨個兒握了握手,又握了握手。

裹緊大衣走出門去,漫天鵝毛大雪。

那17個讀者籍貫天南海北,有新疆有西藏有海南有台灣,之後的幾年間我履行了承諾,把讀書會開到了他們每一個人的家鄉。

一併履行的,還有那個挨個兒握手的習慣。

不論讀書會還是簽售會,不合影不寫贈言不整那些虛的。

除了用心寫故事和用力握手,我也沒有什麼能給你們的了。

不管到場5000人還是10000人,和每個讀者都用力握一次手,是5年來一直堅持的習慣。

從2013年10月到2017年12月3號。

100萬次握手完成。

握來握去,沒握成大力金剛掌鷹爪翻子拳,只握出了腱鞘炎。

比牙疼還煩人的腱鞘炎,犯起病來刺痛難言,右手鼓包了就換左手,左手不中用了就換回右手,手指磨破皮了有創可貼,手掌抽搐痙攣了就打繃帶。

印象里握手最多的一天是在鄭州,鄭州的讀者愛我,從中午到午夜,8500多人,夜裡11點半的時候終於磨爛了繃帶(參見2017年9月30日微博)。

中國人是最抗造的生物,尤其我們山東人。傷痛都是慢慢習慣的,習慣了也就無大礙,但習慣之前,總要經歷一些難熬的異鄉子夜。

說也奇怪,明明消腫了,睡得也好好的,冷不丁就疼醒了,醒了睡不著,就會小孤單,又沒人說說話,於是拍照發朋友圈撒嬌賣慘討可憐。早起吃飯,興緻勃勃地給點贊的人發一句沒良心王八蛋,給留言安慰的人回覆一個楚楚動人的哭臉。

好像都是表達慰問的,各種表示可憐,也有例外,只有一條。

是月月的留言。

她說:哦,加油。

……

這當然是句鼓勵,這句冷不丁鑽入眼帘的「鼓勵」,可真讓人傷感。

我禮貌地給她回覆了一句謝謝,然後難過得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

這是我第一次和她說謝謝。

說是惜緣隨緣不攀緣,終究還是遠了的時候,怎麼能不難過。

曾經的她和我,本不需要說出口的加油和謝謝。

她的這句加油,我品得出個中的距離和溫度。

好吧,我們已經彼此疏遠了很久了,我沒想到她居然還願意給我留言。

她早已對我屏蔽了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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