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 三

……

寄宿月月家的那段時間,辜負了她多少好乾糧,記不清了。

涼成橡皮筋的牛蹄筋、涼成石頭死不瞑目的烤雞、涼了之後撬不開的海蠣子……

那些好吃的,每到飯點準時出現在一旁,又在若干個小時後原封不動地端下。

我寫東西進入狀態後看不見她,她並不打擾我,自自然然地端起又放下。

實在看不下去的時候,她會用她的方式叫醒我。

嗯,一點都不煩人。

有些清晨,我從筆記本上抬起頭,發現她歪在桌子對面,捏著牙刷,慢慢地刷牙。

她抬起眼,沖我點點頭,說:哎哎,您好您好,您還活著呢?

邊說邊刺啦刺啦地刷牙,咕嘟咕嘟地漱口,語氣平淡,好像上菜市場買菜時和一個老街坊寒暄。

於是我知道,我該滾去睡覺了。

有些午夜,我從筆記本里抬起頭,發現她盤踞在桌子對面,捧著一本書,慢慢地讀。

面前一堆小山一樣的瓜子殼。

她坐了多久了?嗑那麼多瓜子居然一點聲音沒發出來,她怎麼做到的?

她放下書,抓一把瓜子,無聲地放到我電腦旁。

於是我知道,我該休息一會兒了。

我們會嗑著瓜子聊一會兒天,這好像是那段時間我唯一的娛樂。

聊什麼呢?大都是相熟老朋友們的八卦。

靳松的新歌舊事老腸胃炎、可笑新開在動物園隔壁的客棧能聽見河馬叫、路平新生的寶貝兒子一頭捲毛、王八蛋老張新近的驚人打算、椰子姑娘又禍害了哪部新電影往裡面塞進了什麼廣告……

燈光昏黃,熱茶兩杯,大酸菜踱步過來,跳上我的膝蓋。

北京人的幽默段數之高,全國人民都難望其項背,月月吧吧吧地貧著,我趴在桌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冷不丁就聽樂了,瓜子上膛,從鼻孔里噴出來。

有時候我懷疑她是不是在變相給我提供素材呢?我沒有邀她看過書稿,她聰明得和個猴兒似的,應該猜得出我是在寫什麼。

好吧,如果是的話,那她提供的素材還真挺沒什麼用的說……

說沒用,卻也別有用處。我是苦吟派,行文愛推敲,總要把每一句都努力口語化,通順到沒有什麼閱讀門檻時才放過。拜她京片子所賜,每每和她聊天扯淡完畢重返鍵盤,文字的流淌總會更加流暢一些。

偶爾也會聊到我的書稿。

關於那些碰壁,她不問,我不說,沒有什麼鼓勵或安慰,也並不需要鼓勵或安慰。

有半夜翻牆回家時的那束光柱就足夠了,有這張不冰冷的餐台就足夠了,有午夜對坐時的陪伴就足夠了。

言語如果有用,要陪伴做什麼?

她深諳朋友之道。

關於書稿,她只關心一個問題:你寫得滿意嗎?

我說滿意。

她說嗯,那就接著寫。

相識這麼久,很多話不用多說,後半句話她不用說我也明白:我家就是你家,想寫多久就寫多久。

她家其實是很多人的家,靳松小植……很多朋友都住過,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的那種。

曾經住過的朋友都有一個共性:正處於失意或落魄ing。

京城米貴居之不易,她收留每一個需要省錢的朋友,不著痕迹地幫著。

朋友對你好,只是因為他人好,並不是因為其他什麼。

那個謝字我沒有說,心意需心領,說了,就遠了。

那麼,會寫多久呢?

已不奢望這些文字能變成鉛字印在紙上,擺進書店。

待到晚春時節就離開吧,買張車票回到南方,重新走入無邊人海,重新起航。既然這個關於文字的平行世界無法搭建,那就去建築下一個平行世界,我還有畫筆還有手藝還可以找到其他的光。

應該可以找到的……

至於這些文章,就留在這台筆記本里吧,一併封存的還有這段五味雜陳的時光。

……不,或許我可以找家列印店,把它們一頁頁列印裝訂再用硬牛皮紙畫個封面。

嗯,做兩本就好,一本自己留著,一本給月月留念。

我想像著後來我那本丟了,月月那本還留著。

我想像著若干年後我們都已經老了,老朋友重逢,依舊是扎啤和小燒烤。到時候那本書擱在桌上,我慢慢翻閱著它,像撫摩著一個離散多年的孩子……

光是這麼想想,鼻子就酸了,太感人了,多麼動人的故事。

我低頭大聲地咳嗽用以掩飾些微的哽咽,月月疑惑了一會兒,伸出手,把那杯茶往我的方向又推了一點。

窗外有鳥啾啾叫,又是一個清晨。

2013年的春天,我的想像力有限。

我想月月應該也一樣。

很多事情,那時的我們不可能想像得到,比如——5年後,我會有累計近1000萬冊的圖書銷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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