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 一

我最落魄的那段時光她見證過。

不只是見證,還有永生難忘的陪伴和照顧。

數年前我說,終歸有一天,我會把它記錄下來。

現在時候到了。

那是段黝黯的時光,潮濕抑鬱。

被迫放下的話筒、遺恨倒閉的生意、背信的發小棄義的兄弟、複發的舊傷病、透支的銀行賬戶、補丁百衲的內心……接踵而至的譏笑謾罵,再三逼人的是非變故,囊空如洗,炎涼荊棘。

許多人離我而去,留我孑立,獨自戳在谷底。

唯一的光,是手頭的那部書稿。

沒錯,就是這部書稿。

我坐在2018年的晚春大理,重新整理這部5年前的書稿,一併整理的,還有關於北京2013年的回憶。

我記得那時候已經沒有閑錢打車,下了地鐵需要走很久才能抵達指定會面地點。

一個編輯見完,頂著漫天的夜霾去見下一個,木著一張臉去聽完那些客客氣氣的俯視和挑剔,那些以專業之名的刁難和斷言。

他們通通會問我一個問題:您不是當電視主持人的嗎?為什麼寫的不是關於主持人的自傳?

他們翻著書稿,說:不過,就算寫自傳也夠嗆賣得動,恕我直言——您在主持圈知名度好像挺一般……

聽聞我已暫停了主持人生涯,就算出書也邀不動什麼同行名人站台,他們不動聲色,看我的目光卻愈發耐人尋味起來。

嗯,我知道我是新人,但不知道的是,在這個白紙黑字的行當里,我還不如一個新人。

新人新作冷題材,並沒有出版社肯出版,一次又一次的會面無果。

那些市井江湖的普通人故事,不入他們的法眼。

他們說,太冷僻了,沒見過有人寫同類的題材,沒有成功先例的東西,不想冒險。

有時候會被喊住,繼而是慣例的規勸——

他們有的說:如果你寫的那些故事是關於北上廣的勵志或愛情的,就好辦了。有的說:或者,如果你願意把這本書稿改一改,改成當下流行的旅行文學,那咱們還可以再談一談。

除了笑笑,只有笑笑。

浪費了您這麼長時間,實在抱歉,就不請您吃消夜了,我現在沒什麼錢。

先走了,時間不早了,我還要趕末班地鐵。

返程時總是歸心似箭,地鐵一路向西,大望路到西單、復興門、木樨地、軍博、公主墳、萬壽路、五棵松。

五棵松地鐵站再往前走15分鐘,有座敝舊的樓,頂樓的屋子是我每天的終點。開門的時候,那隻叫大酸菜的貓總會跑過來蹭我的腿,喵喵地叫幾聲,蹲坐在一旁看我換鞋。

門廳的燈總是亮著等我,小餐廳的燈也總是亮著。暖黃的燈光下,暖黃色的餐台上,會有專門給我留好的飯菜。

月月給我留的。

她穿著睡衣蹦出來,抱著枕頭,糊著面膜,慣例問一句:飯用不用熱熱?

她說:不用的話我就去睡了。

然後嗒嗒嗒跑了。

她從來不會問:今天怎麼樣?有眉目了嗎?

謝謝她的從來不問。

有時候回去得太晚,需要翻欄杆,圓圓的一個光柱從天而降,月月在樓上擎著強光手電筒,指引著我撅著腚爬牆,探照燈一樣。

有一次我的背包鉤住戟尖,人被掛在了欄杆上,升天的耶穌一樣,那束光圈停頓了一下,開始抖動,嗯,應該是她在樓上笑。

須臾,電話打過來,她笑出了年豬的聲音,說別動別動,我拍個照。

照片有些模糊,卻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畫面里的人噘著嘴翻著白眼。

再疲憊的肩膀和腳,一回到那個頂樓的房子,也就舒緩了。

是的,那段拮据的日子我寄宿在她家,小客房小藍床,新毛巾新拖鞋,新的床單。

茶和咖啡堆在餐台上,還有紅牛和永遠滿得快溢出來的熱水壺,這些都是彈藥,她知我每天回來後都會打開電腦寫作到天亮。

真好,偌大個北京,起碼這張餐台不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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