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我行天涯 四

丟鼓的位置是一座石板橋的橋頭。

我開工半個小時的時候接了一個電話,手鼓就並排放在身旁。等我掛了電話,它已經不見了。

我把電話回撥過去,遷怒於那個遠在連雲港的熟人,再掛了電話時,我為自己的無禮而懊惱無比。後來過年過節,他給我發過簡訊,我沒臉回覆。

鼓丟了以後,我沿著西街找了幾個來回,又找了縣前街,一直找到天黑,冰雨紛落。

我去派出所報案,一個民警問我:到底是什麼樣子的?長得像盤子嗎?

我畫圖給他看,另一個中年民警問這隻手鼓值多少錢,當他知道大體的價位後很善意地寬慰我說:要不你別找了,再買一個好了。

我有買,後來我買了不止一隻,最遠的有從西非海岸漂洋過海而來的整塊木頭雕的,最貴重的有從突尼西亞訂購的駱駝皮鼓,可就算是金子打的又怎樣呢?都沒辦法替代它。

2010年的時候,我托尼泊爾的朋友給我搞一隻一模一樣的,千恩萬謝。

她們給我捎回來一對金屬坎布拉手鼓,告訴我說:不好意思,你要的那種材質的手鼓,幾年前就已沒人在加都兜售了。

第二天離開陽朔前,有新認識的朋友請我吃啤酒魚。

我被魚刺扎得嗓子生疼,停了筷子慢慢梳理滿心的懊惱,好像是丟失了朋友託管在我這裡的一件貴重東西,滿心內疚,失信於人一樣。

不知道是誰拿走了這隻鼓,或許只是一次惡作劇吧,後來出於種種原因沒有找到我還給我。

我不怪你,要怪只怪我。

可是怪我什麼呢?

……就怪我不知不覺間給自己捆了另外一條鎖鏈好了。

我不止一次和人說,多希望能再敲響它……不少人笑我矯情,唯獨我的兄弟麗江鼓王大松表示理解,大松後來送我一隻尺寸相近的托寧手鼓。

漂亮的托寧聲音清脆又通透,有一種涉世未深的乾淨,和深沉憂鬱的它完全是兩極。

我再沒找到一隻鼓,有那樣安魂的音色……

丟了就丟了吧,當是鬆綁了,這小半生不停地自縛又不停地鬆綁,一條條的路,也就一條條地走明白了。

只是,我希望擁有它的人能夠善待它,別蘸水擦洗它,潮濕的天氣莫用吹風機烘乾它,鼓皮會開裂。它或許還在陽朔吧,可能被人倒過來當了花盆,又或許淪落在天涯海角的某一個小酒吧,像塊石頭般蹲在角落。

也不知它後來伴誰行天涯。

……

過了些年,我又去陽朔,又坐在了曾經的橋頭,沒再背鼓而是背了一隻Hang drum 。

正是盛夏時節,沒有令人心有餘悸的冰雨,偶爾過路的雨水微熱,我的朋友王八蛋老張坐在旁邊彈吉他,成捆啤酒和我們的碟片擺在面前,一個叫大獅子的深圳帥哥幫我們收銀子,聽我們重操舊業,玩票賣唱找樂子。

那天晚上熱鬧到爆棚,幾十個人類圍在一起合唱。

我們唱:

媽媽要我出嫁,把我許給第一家

第一個他是混麗江的人呢,媽媽我不嫁給他

媽媽要我出嫁,把我許給第二家

第二個他是混拉薩的人呢,媽媽我不嫁給他

媽媽要我出嫁,把我許給第三家

第三個他是混陽朔的人呢,媽媽我不嫁給他

媽媽要我出嫁,把我許給第四家

第四個他是個老流浪歌手哦,媽媽我不嫁給他

媽媽要我出嫁,把我許給第五家

第五個他是個小客棧老闆哦,媽媽我不嫁給他

媽媽要我出嫁,把我許給第六家

第六個他是個破酒吧掌柜哦,媽媽我不嫁給他

媽媽要我出嫁,把我許給第七家

第七個他多麼地有安全感啊,但是他不愛我呀

(哎)第七個有車有房有信用卡!但是他不愛我呀

……

第二天就要出嫁的可笑同學在一旁笑,笑得臉都要爛了,她當時的老公法師在一旁唱得比誰都要起勁。法師在陽朔開懶人窩客棧已多年,他已經不記得我。

我曾推開他家客棧的門,問:請問你們見過一隻很醜的手鼓沒有,上面有一行字。

當年的法師對我說:兄弟,別著急,喝杯水先歇一歇。

他遞給我一杯水,我喝完後什麼也沒說,就匆匆跑去下一家了。

法師應該早就忘記了這一幕,他在合唱的間隙遞給我一瓶啤酒,問我:大冰,第一次來陽朔吧,覺得陽朔怎麼樣?

陽朔……陽朔挺好哦,因為它,我才沒有路徑依賴,被捆綁在某一個世界。

某種意義上,這個小城算是我往昔某一段人生的終結者,應該就是從那時候起,我不再賣藝遊歷,告別了年輕時代最後一段流浪歌手式的生活。

遺憾和慶幸交織在一起,怎麼說呢,提起陽朔,心裡忽冷忽熱,一會兒很煩,一會兒又總感覺好像我欠著一筆債一樣。

走了走了,轉場喝酒去吧,不用努力假裝聽,應該沒人聽得懂我在說什麼。

彈吉他的老張當天晚上酩酊大醉,拽著我講他即將開始的新生、即將面臨的命運轉折。我努力假裝聽著,一邊聽旁邊「小馬的天空」里的鼓聲。

現在的陽朔,已經有很多人開始玩兒手鼓了,整條街上鼓聲密密麻麻,如群蝗過境般的音波。

我幻想,如果每一隻手鼓背後都有一段或深邃或崎嶇的故事,我的天,這座熱鬧的小城是否能承載得了呢?

我認真地想,如果那隻手鼓還在,以它的音色,會不會被這方紅塵淹沒。

第二天,可笑同學和法師同學婚禮。

他們人緣好,全國各地飛過來觀禮的朋友有一二百個,我主持完畢儀式後,指揮大家把法師扔進了游泳池裡。

他剛爬上來,又把他舉起來丟進去。

水花濺濕了池邊的人類,大家高興得哈哈大笑,法師在水裡一起一浮,白襯衫貼在身上,勾勒出發達的胸大肌,兩點全露。

他捂著胸口也高興得哈哈大笑。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法師,當年的一杯水今天用一游泳池水來報,夠不夠?不夠的話再扔一次好了……

來來往往的人世變幻,如月圓缺,法師和可笑沒能走到最後,幾年後分道揚鑣,當下各自安好。

彈吉他的老張回到重慶後辭去了設計師的工作,在江北開了一家叫「末冬末秋」的藝術酒吧,那家酒吧後來倒閉夭折。

那家酒吧剛開業的時候,我去重慶找他玩兒,他未能免俗,在酒吧里也放了兩隻手鼓。

老張又喝得大醉酩酊,搖搖晃晃抱著吉他唱一些三俗的歌。

我搬起其中一隻手鼓,坐在舞台邊上舞起雙手……

依舊不是期待中的音色。

燈紅酒綠的重慶夜晚,酒吧里滿滿當當的人類,並不怎麼聽歌,都在開開心心地喝酒聊天划拳扯淡。

真羨慕他們這麼開心,我如果也能隨時隨地地裝出來這種開心就好了。

沒有什麼開心,也並沒有什麼難過,只不過一如既往地有一些平平靜靜的厭倦罷了。

所以,有鼓敲,多好哦。

指頭連著心呢,一敲一微震,敲著敲著,重新步入人間煙火。

人群里有一束目光久久地看著我。

我抬頭,那張似曾相識的面孔立馬轉去了別處,少頃,又轉回頭來,沖我微笑了一下。

和昔年一樣,她抱著膝蓋,坐在角落。

瘦骨伶仃的,就那麼靜悄悄地抱著自己。

……我早就習慣了拖著拉杆箱跑來跑去,早就不使用登山包自稱背包客,對那條曾經的路徑也早已漸淡了緬懷。

我還沒變老,但心裡已經裝滿了,很多東西滿得已經溢出來了,很多事情已經記不太清楚,很多人也已經模糊了長相或姓名。

我甚至都快忘了,關於鼓,我還有份債沒還清。

我就不上前和你打招呼了。

抱歉,你為他買的那隻鼓,被我遺失在了陽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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