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我行天涯 二

我第一次陽朔之行時,西街已然是大名得享,已是傳奇的地方了。

有道是流水下灘非有意,白雲出岫本無心,初次陽朔之行純屬陰錯陽差,本計畫去潿洲島考察下海鮮烹飪,順便搞點兒不要錢的香蕉吃吃,結果在南寧誤了班車。

我在車站旁買了碗米粉,蹲在路邊等粉涼,百無聊賴中,身旁駛過一輛掛著陽朔牌子的中巴車,售票員一個勁兒吆喝:最後一班車,最後一班車……

她喊得悲涼而鄭重,哀怨又落寞……好似大洪水來臨前最後一個有心無力的方舟使者。

電光石火間一哆嗦,太嚇人了,最後一班車?

既往不復,就此別過?

眼前過電影一樣,嗖嗖地憶起了生平錯過的那些末班車……腦子一熱,端著米粉就上了車。

上了車就後悔了。

後悔了一會兒也就無所謂了。

這半生人海中遠行,誰在意是怎樣旅程,吃不了潿洲島的香蕉,就去嘗嘗陽朔的啤酒魚吧。

後來我認識一對兒廣西兄弟,都擅長燒菜。弟弟送過我一瓶包裝罕見的桂林三花酒,把我喝成了個醉貓。哥哥開飯店,店門口長年放著一個小黑板,上面寫著:所謂和諧,就是我們給你們做飯吃,然後你們為我們解決了溫飽,這樣,大家就都不用挨餓了。

除了小黑板,白牆上還用禿頭毛筆寫了幾段話:

沒多大出息,頂多有點兒不可能被和諧的理想主義,我想開一輩子的角落小店,想在老掉牙後,看老掉牙的你們蹣跚而至,安坐一隅,點幾個小菜,叫一壺酒,將過往的歲月煎炒烹炸,細嚼慢咽。

啤酒魚是他們家招牌菜,需預訂才能吃到。他們一直以為我很愛吃啤酒魚,每次給我燒魚都揀最肥美大隻的,可以盛滿一整個大鐵盤子,卻不知我礙於情面探出的筷子,每次都附帶著深深的心理陰影。

……初到陽朔剛下車就收穫了一份見面禮,劈頭蓋臉一場冰雨。瞅著滲著寒氣的雨線,摸摸身上的單衣,心裡直犯嘀咕,怎麼從夏末直接一腦袋栽進晚秋了呢?神奇的廣西。

我把外套脫下來蒙在鼓面,短短几分鐘身上就被淋得冰涼。黑咕隆咚的車站外,三兩輛形跡可疑的私家計程車,司機煙頭一明一暗的,也不招攬乘客,就那麼沉默地盯著人看。

更沉默的是崔嵬的山影,那山黑漆漆的一大坨,或是夜黑月隱的原因,看上去輪廓怪異得完全不像山,反倒像人工培打出來的大沙雕,近在咫尺橫在眼前,屏氣凝神看著你。

晚上10點多,摸到了西街入口處。青旅客滿,俺囊中羞澀住不起更貴的客棧,於是孤魂野鬼一樣抱著鼓踱步街心。

去的時候不對,沒趕上滋潤又豐饒的西街風土,只路過滿坑滿谷的燈箱招牌LED,好像每家店鋪都在放著咕咚咕咚的慢搖音樂,我隔著玻璃站了一會兒,看了看掄著大白腿勁爆艷舞的女郎,又看了看大白腿。

街上冷冷清清,店裡也一樣。

音樂聲震耳欲聾,雨痕掛滿玻璃,她們面無表情,跳得好荒涼。

整條街都像失戀了一樣。

半夜之前,我摸進了一家不插電的小酒吧。

老闆在擺弄著木吉他,我扛著手鼓和他套磁。聊了一會兒吉米·亨德里克斯後,我獲得了在一個8平方米的小房間里20塊錢睡到天亮的機會,沒有枕頭。真是印象深刻的一晚,那天晚上我真正認識了什麼是蟑螂,很瘦,很矯健,爬得很迅猛。

我想抓沒抓著,原來蟑螂跑起來快得像只兔崽子。

一口氣昏睡到下午,終於被鼻塞憋醒,潮氣太重,感冒了。

小酒吧不需要打散工的樂手,我的手鼓也配合不上人家那動不動就異軍突起的即興solo。於是訕訕地道謝出門,玻璃門卻怎麼推也推不開。

背後一聲斷喝:往裡拉!

好有哲理的三個字,門關上之前我側首,欽佩地望了他一眼。

門外依舊陰雨綿綿,很快再度濕透鞋面,觸目所及處一片潮乎乎的淺白煙雲。依舊是滿目招牌,但多出來不少攢動的腦袋,還有各種鋒利的傘尖,該往左走還是往右走呢?並不想擠進人群,也不想被那些傘裹挾著向前。

迤邐長街,長嘆噫兮,蒼茫茫大地顛兒過,於斯地竟無瓦遮頭,罷了罷了,我吃完啤酒魚直接扯呼算了,向南,去海邊,鑽進被日光掘地三尺的潿洲島沙灘。

轉身將欲行,順手插兜,指尖觸及袋底的那一剎那,身心一震,踉蹌蹌止住腳步。

他喵的!我錢包哪兒去了!

這正是,屋漏又遇連夜雨,咳嗽偏逢大姨媽……

含淚驀然回首,撐著油紙傘翩翩在雨巷中來往的人啊,你們哪一個是鉗我錢包的賊?

你知不知道我需要坐在街頭忙活多久才能掙夠那可憐巴巴的千兒八百塊?

不是矯情,那時年輕,是真沒什麼錢。

話說,當主持人也沒掙幾個錢……

掙外快的途徑倒也有,但實在厭惡去唱堂會,一年裡有數的幾次商演皆是礙於情面實在推託不掉時才去敷衍……那個職業身份所能帶來的不過是人前體面,人後和其他工薪階層一樣,也需朝九晚五掙薪水,也需面對房貸和卡債。

可年輕那會兒很明白——朝九晚五的我和人在路途的我,彼此並不應寄生,也並不能互相依賴,理應各行其道,兩不相欠。

尤其是在經濟上,各自獨立,互不拆借,完全平行的兩個世界。

天大地大,有手有腳有本事有能耐。

我有我的平行世界。

曾經有個朋友對我說,許多事情說是永遠說不明白的,做著做著就明白了。

他說:很多事情就像敲鼓一樣,敲著敲著手指靈活了,該是什麼節奏也就自然明白了。

他還說:要能耐得住寂寞才行,不然全是扯淡。

他對二十齣頭的我說:也要能回得去才行哦,要不然,只不過是給自己捆了另外一條鎖鏈。

他說得沒錯,愛旅行那就去旅行唄,能掙多少錢就走多遠的路,有多大本事就靠本事混多遠的天涯,旅途中的經費皆是旅途中掙來,並不用當主持人時掙來的錢。

也不是說,路上的錢掙得就不艱難,畫壁畫畫肖像街頭賣唱敲鼓賣碟……

所以哭死我吧,偷我錢包的果斷是個王八蛋。

我沒有中年健婦立馬當街跏趺呼天搶地的勇氣,想破口大罵又尋思廣西人一準兒聽不懂我的山東國罵……

罷了,罷了,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手鼓不是還在肩上嘛。

存得五湖明月在,不愁無處下金鉤,留得肩頭手鼓在,何愁沒有豬頭肉。大冰不哭,咱開工擼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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