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姑娘 三

那時,我們倆站在王家莊巷和文治巷的交叉路口,離D調酒吧不過十幾米,沒等她唱完,我抄起她來夾在腋下,三步並作兩步跑去找路平。

一腳踹開D調酒吧的小木門,我喊:路平,你別告訴我你沒有錄音筆!路平正在泡麵,受了驚,開水燙了手。

他用嘴噙著燙傷的地方,另一隻手在電腦桌上扒拉了半天,然後道:如果我說我忘了放哪兒了,你會不會很生氣?

我說:再見!

他問:你要錄什麼?

我打小有個毛病,一著急就大舌頭,話說也說不清楚,他卻聽得眼裡放光。他蹲下身子用西安話問心心:女子,你敢不敢再唱一遍?

心心被莫名其妙地抄起來,莫名其妙地鑽進一個洞穴一樣的屋子,面前又莫名其妙地伸過來一個莫名其妙的腦袋……她人小脾氣不小,正沒好氣地拿腳跺地呢。

她沖著路平的腦袋張開爪子,伸出兩隻胳膊,路平以為她要索取一個擁抱,剛想也伸手抱她,我忽然意識到什麼,還沒來得及提醒……

說時遲那時快,孩子的兩隻爪子「啪」的一聲同時貼在了路平的臉上,估計力道很大,路平鬥雞眼了一下,愣住了。

小女兒兩隻手掌夾著路平鬍子拉碴的臉,端詳了一下,扭頭問我:大驢?

路平的臉瘦長……

女孩子都一樣,不論多大多小,一旦真來勁了,是怎麼哄都不好使的。

我和路平折騰了半天,喂這位較勁的小姑娘吃了薯片薑片香蕉片魷魚絲……就差請她喝點兒啤酒了,人家怎麼著也不唱,光悶著頭吃。

我恨得直撓頭,頭皮屑掉了一肩。

到底怎樣才肯唱啊?!我指著路平問:如果讓你騎大驢的話你唱嗎?

路平立馬把她面前的零食胡嚕胡嚕抱走了,慌慌張張很憤怒地往廚房躲,我揪著褲腿兒把他拽回來,差點兒把他褲子拽下來。

小女兒嘎巴嘎巴地嚼完香蕉片兒,終於開金口了:我要聽故事……

好嘛!吃飽了喝足了要聽故事了是吧,聽了故事就肯唱歌了是吧,等著,爹來了!

我拽過來一個墩子,盤腿一坐:話說,六祖慧能在承接衣缽後,為了躲避追殺,一路隱姓埋名迤邐南下……

小女兒拿香蕉片兒捂住耳朵眼兒:不聽不聽,不聽這個。

我扭頭求助路平,他居然在啃指甲!

路平道:大冰,他們總說你少根筋,我本來還不太信……

他琢磨了一下,坐在了墩子上,幽幽地開口:他沒爸也沒媽,有一天,忽然從石頭裡蹦出來,一身的鐵毛,哎喲,是個猴兒!這個猴兒太了不起了,他光著屁股,打死了一隻狗熊,然後他有皮褲穿了。

小女兒停止了咀嚼。

……這隻猴兒遇見了其他一大幫的猴兒,他領著他們找到了一個很大很大的洞,洞口有條從上往下淌的河,他們在裡面建了個遊樂場,還可以做飯吃,還可以想聊什麼天兒就聊什麼天兒,一般人根本不知道裡面住著一群特別開心的猴兒……

那個故事講得好長,那隻厲害的猴子掀了桌子打了公務員,被壓在了巨山下。有個騎馬的人救了他,給他戴上了金箍。他又迷惑又開心,他沒的選擇,於是違心地跟著那人走向西方,一邊走一邊想:會好的,會好的吧……

路平越講越進入狀態,語調開始抑揚頓挫,手勢越來越多,但西安口音也越來越重。小女兒捧著臉,聽得入神,手指上的點心渣子沾了一臉腮。

冬陽西斜,一道黃色的光斑鋪在小酒吧門口。

我走出D調的小木門,點上一根蘭州,心裡念起一個名字。

你看,如果不是命運的捉弄,我們應該也有一個小小的女兒蹲在膝邊,聽你我給她講故事了吧。

背後,路平講故事的聲音若隱若現:

……那隻猴子跪在馬前,人啊,你怎麼會懷疑我的真心,我忍卻委屈追隨在你身邊,到頭來,你卻這麼輕易地放我離去,如果我的心是石頭做的,那你的心是什麼做的……

我在門外聽著另一個門外的故事。

手插進兜兒里,跳了會兒踢踏舞。

……

孩子的媽媽來接她,我在門口攔住她不讓進,我說:你聽——

……八戒,你不要再說了,我會回去的,但不是現在,我要晚兩天才行……我心裏面還在難受哦,等我的難受再減少那麼一點點,我立馬就出發。只要他肯讓我回去,我怎麼會不回去。你知道嗎?不管他怎麼對我我都不恨他哦,我只是有點難過……

我和娜娜掀開門帘偷偷往裡看著,一大一小兩個人兒對坐著,中間一盆炭火,小女兒依舊是捧著臉,認真地靜靜地聽,滿臉的點心渣。

娜娜說:路平會是個好父親。

我說:那我呢?

她抿著嘴,笑著看我一眼,又收斂起微笑,在我肩頭輕輕拍了拍。

拍你媽×拍啊!才不需要安慰呢!我扭過頭去繼續跳我的踢踏舞。

路平唱歌從沒唱啞過嗓子,那天卻說啞了嗓子,我們叫了外賣,邊吃邊聽他給心心講故事。

晚上八九點鐘開始上客人的時候,他也不肯停。有些客人待了一會兒無聊地走了,有些客人盤腿坐下,和我們一起聽。

炭火時明時暗,瓜子皮在火盆里釀出青煙。

小女兒困了,歪在我懷裡睡去,路平幫我把她放到背上,踩著星光,我背她回客棧睡覺。

路過大石橋的時候,她半睡半醒的,在我背上輕輕地唱起那首歌:

池塘的水滿了,雨也停了

田邊的稀泥里,到處是泥鰍……

我說:姑娘,沒有下午唱得好聽呢。

她呢喃道:爸爸,明天我們還去找大驢玩兒好嗎……

從那天開始,每天早上她吃完餛飩皮兒,我喝完餛飩餡兒後,我們都會溜達到D調酒吧門口,曬著太陽,並排坐在台階上,等著路平起床講故事。

路平迅速愛上了這個小人兒,除了講故事,他還給心心彈吉他。

那時他在整理專輯,彈著吉他唱一首歌,然後停下來,客客氣氣地問心心:您覺得這首怎麼樣?

小女兒永遠回答他:沒有我爸爸的歌好聽。

他就很淡定地,接著唱下一首歌,接著問同樣的問題。

晚上酒吧營業的時候,路平會在台上演繹的間隙穿插唱兩首兒歌給心心聽,慢慢地竟養成了習慣,一直到現在都是如此,不論這個小人兒是不是在台下坐著。

後來,D調酒吧九年間三次搬遷,這個習慣他卻一直沒改。

D調酒吧變成了新的根據地,我們開玩笑說,心心是史上最年輕的泡酒吧的姑娘。

大人喝酒,她喝養樂多,她覺得養樂多很好喝,經常往我們的酒瓶里挨個兒倒點兒,沒人會拂了她的好意,都繼續接著喝,但味道實在是很怪。

她一般到晚上十點左右開始犯困,一困了就自覺把腦袋枕在我大腿上,半分鐘左右就能打呼嚕,嚇得整個酒吧的人關了音響,壓低了嗓子說話。

有些好心的姑娘怕她著涼,解下外套,左一件右一件蓋在她身上。

……她睡覺愛流口水,我沒少付乾洗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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