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姑娘 二

女兒叫心心,一頭捲毛小四方臉兒,家住長春南湖邊。

心心的媽媽叫娜娜,雕塑家,孩子生得早,身材恢複得好,怎麼看都只像個大三大四的文科大學生。

那時候小喆、苗苗、鐵成和我在古城組成了個小家族,長幼有序姊妹相稱,娜娜帶著心心加入後,稱謂驟變,孩子她姑、孩兒她姨地亂叫,鐵成是孩兒他舅,我是孩兒他爹,大家相親相愛,認認真真地過家家。

娜娜幾個姐妹淘酷愛閨密間的小酌,彼此之間有聊不完的小娘們兒話題。她們怕吵著孩子睡覺,就抓我來帶孩子。

我說我沒經驗啊,她們說反正你長期失眠,閑著也是閑著。

於是我,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負責哄孩子睡覺。

我發覺現在的孩子也太強悍了,講小貓小狗小兔子的故事根本哄不出睡意,講變形金剛黑貓警長葫蘆娃反被鄙視。逼得沒辦法,我把《指月錄》翻出來給她講公案,德山棒臨濟喝趙州茶地胡講一通。

佛法到底是無邊,隨便一講就能給整睡著了。

講著講著,我自己也趴在床頭睡著了,半夜凍醒過來,幫她擦擦口水掖掖被角,夾著書摸著黑回自己的客棧。

月光如洗,漫天童話里的星斗。

娜娜覺得我帶孩子有方,當男阿姨的潛力無限,於是趁我每天早上睡得最香的時候,咣咣咣地砸門。

在古城,中午12點前喊人起床是件慘無人道的事情,我每次都滿載一腔怨氣衝下床去猛拽開門,每次都逮不住她,每次都只剩個粽子一樣的小人兒乖乖坐在門口等我,說:乾爹,你帶我吃油條去吧。

我說:我還沒洗臉刷牙刮鬍子呢……

她說:那乾爹你帶我吃餛飩去吧。

我說:恩公,您那位親媽哪兒去了……

她掰著指頭說:我吃一個兩個三個四個……餛飩,我只吃皮皮兒,剩下的你吃好不好?

我能說不好嗎恩公!

媽媽愛她,怕她不吃早飯發育不良命喪雲南,但同時媽媽也很愛自己,怕自己睡覺不夠臉色不好看然後命喪雲南,於是把這塊小口香糖粘在了我的頭上。

我頂著黑眼圈生生喝了好多天餛飩餡兒,差一點命喪雲南。

……一直到今天,一看見餛飩攤兒就想罵娘就想掀。

小東西沒喝普洱茶的時候還是很乖的,軟軟小小的爪子握住我一根指頭,蹦蹦跳跳在古城的石板路上,左一聲乾爹,右一聲爸爸,喊得我渾身暖洋洋懶洋洋的。

路過的熟人問,這是哪兒撿的漂亮小孩兒啊?

我說是我女兒啊,不信你聽她喊我,來,姑娘,喊一個。

這番對話見一個熟人就重複一次,然後細細欣賞對方臉上的駭然,洒家心下居然萌生著一丟丟驕傲的感覺。

驕傲?人性里的有些東西是不可論證的,明知道不是自己的孩子,可還是願意各種炫耀獻寶。

好比拿著別人的泰勒吉他跑到第三個人面前炫耀:你看,泰勒!

這其實和我哪兒有什麼關係啊……

我有時候一邊炫耀我的小乾女兒,一邊覺得自己心智真他喵的幼稚,等扭過臉來看心心的時候,又覺得這種幼稚是完全可以解釋的。

既然喜歡,就恣當是親女兒去疼吧!要喝可樂給買可樂,要吃巧克力給買巧克力,要騎哈士奇我去給你滿世界攆狗!

一整天一整天的,帶著我從天而降的小女兒混古城。

她腿短走不快,走累了就放在肩頭馱著,夾在腋下挾著,橫抱在胸前捧著。

更多的時候,讓她揪著我衣襟角,我記得我小時候就是這麼揪著大人的衣角走路的。

但她很固執地把手硬塞進我手心裡讓我牽著她走,小小的爪子在我掌心裡捏成一隻核桃樣兒的小拳頭,關節硌著我收攏的掌心。

窩心的一幕,是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我瞞著她媽媽帶她去吃海鮮比薩餅。她走著走著忽然自己唱起歌兒來:

池塘的水滿了,雨也停了

田邊的稀泥里,到處是泥鰍

天天我等著你,等著你捉泥鰍

大哥哥好不好,咱們去捉泥鰍

小牛的哥哥,帶著他捉泥鰍哦

大哥哥好不好,咱們去捉泥鰍……

她聲音里絲毫做作都沒有,乾淨得要死,我的心慢慢變成了一坨兒豆腐腦兒,一撮兒棉花,一小塊兒正在平底鍋里滋滋融化的豬油。

我對天發誓,這孩子的歌聲,真的有撫慰人心的力量。

這種天籟後來我只聽過兩回。

一回是洱海邊放豬的幾個白族小阿妹,她們唱:娘娘有個小公主喂……歌兒你唱不完……

一張嘴,就引得一道神光穿過亂雲飛渡的大理長空,結結實實地錘在洱海上。

那是一群頭上有光環背後長翅膀的孩子,我想盡辦法采來她們的聲音,放在一首歌的開頭當人聲solo 。其中一個小孩子唱尾句時被口水嗆了一下,煞是有趣,每次聽都不禁莞爾。

還有一回是新加坡吹薩克斯風賣藝的殘疾老人,他吹了一曲When A Child Is Born。

彼時烏節路行人熙攘,我傻在馬路牙子上,難過得發抖。

悶熱的新加坡午後,所有堅硬的光芒都向我湧來,所有的盔甲都失去重量。

A ray of hope, flickers in the sky

A tiny star lights up high

All across the land dawns a brand new morn

This es to pass when a child is born

……

當「This es to pass when a child is born」那句響起時,一瞬間什麼都綳不住了。我不過是個丟盔卸甲的敗軍之將,胃裡的肉骨茶在翻騰,滿世界鋪天蓋地地黯然神傷。

那個老人是個頭上長角手中擎叉身穿黑披風的,讓人心碎的。

可這兩回的觸動再猛再強,都不如心心當時有口無心的哼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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