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 採訪 日野啟三 <small>日本著名作家、評論家</small>

1990.6.17 日本東京銀座 廖金球 譯

東京的六月和我國的南方同樣的悶熱。一九九〇年,我就在這樣一個六月天從成田機場下了飛機。河出書房新社的總編小池先生和好友近藤直子已經等在出口處了。小池是四十多歲的精幹的中年男子,開一輛有六個座位的車。從機場到新宿的飯店開了一個多小時。

這是河出書房新社安排的對談,日野啟三先生是日本國內公認的寫新小說的最好的作家(芥川獎的評委)。請來的口語翻譯也是日本頂尖級的高橋女士。六十多歲的日野先生看上去十分年輕,清瘦、篤定,臉色比較蒼白,腰板筆直。一直到對談結束後,我才知道日野先生患了腎癌,他為了不耽誤對談,一直等我從中國來,第二天早上他就要去醫院割掉一隻腎。

從那以後,我一直把日野先生當成我的精神導師。而他,我每在日本出一本書,他都要寫一篇評論在他做特邀編委的《讀賣新聞》上登出。那些評論極為精闢、中肯。

問:熱烈歡迎殘雪女士光臨。我拜讀了殘雪女士的小說,是中篇《蒼老的浮雲》及另外幾篇短篇小說。您的經歷及其他,也從譯者近藤直子女士的介紹中知道一些大致的情況。然而,我想殘雪女士對我的情況及日本的小說不太了解吧。所以我想首先從我的情況談起,通過我的談話,是能夠接近殘雪女士的小說的。

我出生於一九二九年,五歲前在東京,從那以後到十六歲,在朝鮮生活。十六歲時,當時的京城(現在的漢城)戰爭結束,大約三個月時間,日本的殖民地權力崩潰,從而我經歷了一種任何保護自己的東西都沒有的狀態。然後被塞進貨車運回到日本。在東京時,本應出來學習,但那時的東京全燒光了,什麼也沒有,連吃的東西也沒有。看著現在的東京,也許想像不到吧。我和我的同輩人,縱令誰也不幫助誰,但從要依靠自己一個人生存下去這一點出發,開始考慮問題。

我是在當學生時開始寫文藝評論的。當時的日本也有許多左翼運動,因為自己過著貧窮的生活,所以覺得一定要改變那種狀態,但是,投身在那種運動中也有矛盾。因此,二十歲的我想出來的是「虛點」這一看法。不論是站在革命運動和不幹革命這兩種「實」的哪一都會碰到矛盾。那麼自己站在哪一邊生活為好呢?那便是看作為「實」和「實」之間的「虛」點。我是從數學的「虛數」想到這一詞的。英語將虛數說成imaginary number。因此,虛點是imaginary point。決不是烏有空洞的東西。是想像力或者創造力的故鄉。

其後,我為了生活在報社工作。一九六四年作為特派員去了越南戰場,然而,在西貢我又一次體驗了十六歲時經歷過的凄慘狀況。因而再次思考了這是不是現實這一問題。還思考了所謂非現實的問題。回國以後開始寫小說,大約是三十七八歲的時候最初的小說書名是《對方》。從那之後一直寫小說。我不寫那種很多人稱為「現實」的東西。我認為大家都說是「現實」的東西不是真正的現實,只有在小說中,自己才想寫真正的東西。但是,去年偶然地得到殘雪女士的《蒼老的浮雲》,讀了最初的五行,便感到「明白了」。即認為作者是一個懂得真正現實的人。小說中的時代、地點都沒確定,也並不是那種能夠歸納的故事。在某種意義上是離奇的小說。但我一點兒也不認為異常。

答:我的情況與日野先生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我也是到了三十歲以後才開始寫小說。許多人說我的小說看不懂、離奇。但我自已不那樣認為。我的小說中使用的語言,是我三十年來一直反覆說過的語言。只是人們沒注意到罷了其中成為小說的,僅僅是表現了那時為止一直耿耿於懷的事情。

問:您曾經寫過詩嗎?

答:曾經試過,但失敗了。

問:是突然寫小說嗎?

答:詩的形式束縛了我,感到不自由小說能夠自由地表現,所以我趨向於小說,在我最近的小說中,使用的單詞大量減少,變得簡單,重複的東西顯得多了。我在設法從語言之中得到自由,從束縛中擺脫。

問:有道理。我也在逐漸地縮短句子。中文中沒有時態吧。日文中有微妙的時態。最近我也終於能夠擺脫鐘錶的時間,能夠相當任意地、自由地運用過去式和現在式了。

其次,我想寫的是二十歲左右時的事情,但又覺得這樣的題材成不了小說。那時讀過的小說一點也不是我想寫的東兩。六十年代中期,我讀了幾篇小說,感到若是那樣的形式,我寫我想寫的題材不也能成為小說嗎?我曾有過那樣的契機殘。殘雪女士也曾有過那樣的契機嗎?

答:我從小時候起就喜歡看書,看了很多的古典小說。如俄羅斯文學、狄更斯等。關於現代派文學,因為在中國很少翻譯,所以沒有機會接觸。到七十年代末,中國也終於翻譯現代派文學了。但那時我二十七八歲,看了也不太懂。然而,即使不懂也堅持看,大約在三十歲左右,有一天突然有了一種非常親近的感覺,突然理解了。那是一種衝擊性的變故,突然感到倘若那樣,自己也能寫。並且能夠用一種與他們完全不同的方法表現出自我。

問:殘雪女士就是殘雪女士,不是另外的任何誰。您使我想起了貝克特啦。在日本也出了很多翻譯書籍,但真正認為有趣而看的人也許不多。貝克特和殘雪女士都決不使用難理解的語言,也不運用特別的修辭學,更不表現奇怪的東西,表現的是我們日常所見、所知的東西。但我認為,語言出現的場所與普通小說不同。

答:正如您所說。空間完全不同。譯者曾在後記中接觸到那個問題。我自己也曾思考過,為什麼具有獨自的空間呢?我認為我是根據我自身非常原始性的衝動而創作的,必須突破現實的束縛,創造出一個什麼也不依賴的、孤獨的空間。如果說到為什麼一般的小說家和讀者沒有那樣的空間,那僅僅是沒有能夠保持住原本肯定就有的原始性衝動吧?那也就是保持非常強的獨特個性,並將其個性堅持到底的作家少的原因吧。有一些作家很有才能,也寫了一兩篇非常優秀的作品,但中途又寫起了無趣味的平庸的作品。我認為也就是在那種時候,用盡了原始性的衝動。那種衝動不是想有就能有的,是老天給予的才能,是先天的東西。至於說到讀者為什麼不懂得那樣的世界,那是因為眾多的人習慣、喜歡現在所有的一切「現實的」世界,所以即使讓他們看世界的真正、現實的本質,反而沒有熟悉感了。

提到我的作品為什麼會成為現在的這種樣子,我想那多半與我個人的性格有關。我從小時候起,總是與世界作對。大人說「東」,我偏說是「西」。不理解周圍的人為什麼會是那樣。而且,不贊成他們所做的一切。因此,我能採取的方法就是封閉自己,一直都是那樣做的。

問:那與中國所存在的政治狀況有關嗎?或者比喻說,即使在非常穩定的狀況中也是那樣的嗎?

殘雪:也有那種可能性。但不能斷言環境完全沒有給予影響。總之,那隻不過是一個方面。能夠想到的另一個主要方面是遺傳(笑)。

我的父母親在三十至五十年代曾經是堅定的共產黨員,在性格方面也是個性堅強的人。父親一九三七年入黨,在那以後,曾多次出生入死地為黨而奮鬥。他在敵占區乾地下工作,在非常危險的情況下為黨而努力工作,是對黨無限忠誠、無限純粹的人。他是一個意志超群的人,決定了的事一定要完成。但是,他在一九五七年被扣上了「反黨分子」、「右派頭子」的帽子。那時候,另外一些被打成「右派」的人悲觀失望,連生存下去的願望也沒有了,但他卻不一樣,每天從勞動教養所一回來就伏在桌前啃厚厚的馬列主義著作。父親在眾多的共產黨員中也是能夠堅持自己觀點的人,他讀了數量很多的馬列主義的書,作了筆記,直到最後都堅持了自己的信念。

那種對事物追究到底的遺傳因子,不是我父親遺傳給我的嗎?(笑)母親也是和父親同樣的人。只是父親與我的不同之點在於,父親追求的全都是面向外部的東西,相反我追求的是面向自己內部的東西。

問:噢,的確是那樣。但是,您的父親也並不是那種「想成為有錢人」、「想得到名聲」,使外在的價值與自己一致的人。因此,似乎也不能單純地說「向外」吧。

答:我想這裡也有中國和日本的不同之處。父親追求的不是金錢等實體東西,是通常說的「理想」,或者說是「虛」的東西。他的追求以失敗而告終。而在我們的時代,我又嘗試著新的追求。在那個年代,在「虛」之中追求了「虛」。我們必須思考不同的東西。

問:在中國的古籍中,我最喜歡的是《楚辭》。在我的長篇小說《宛如砂丘移動》中我使用了《楚辭・九歌》中的一篇《湘君》。我了解得不詳細,是憑直感而說的。但感覺到,即使在中國,也有一種自古就有的非「現實」的,在靈魂的真實中生存過來的地方性遺傳。

答:唷,湖南是一個奇怪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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