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博爾赫斯 圓圈

對於宗教,對於神,藝術家的態度總是處於極度的矛盾之中。一方面,他那蓬勃的生命力使他本能地排除或褻瀆神道,在作品中由衷地讚美生命,展示人性中的一切,通過悲劇和喜劇的寫作來進入人生的迷宮,在那裡面遨遊,追逐著生的奇蹟。另一方面,經過漫長的生之探索之後。他往往發現他走過的每一段旅途都與宗教的追求暗合,那就像是殊途同歸似的。或者說,他的境界就在宗教的境界之中,而宗教的境界也滲透在他的境界之內。《阿凡羅斯的探求》中描寫的,就是藝術家追求詩的境界的過程,這個過程步步離不開同宗教或神之間的瓜葛和恩恩怨怨,既排斥又統一,充滿了迷茫困惑,也不乏剎那間的豁然開朗。

故事一開始,寫作者阿凡羅斯正在通過寫作抨擊神道,張揚人性。在他的寫作境界里,充滿勃勃生機的迷宮出現了,迷宮的一頭是由潺潺的泉水滋養著的美不勝收的人生風景,另一頭無限延伸,與永恆相連。但他的寫作很快就遇到了障礙,一生都被幽閉在伊斯蘭圈內的他,在闡述亞里士多德學說時被兩個陌生的詞的含義難住了:「悲劇」和「喜劇」。他頹然擱筆。這時院子里傳來一陣歌聲,阿凡羅斯從陽台向下張望,看見幾個孩子在表演宗教儀式,他們在表演時用俗話爭吵,似乎是對宗教的反諷。但阿凡羅斯從他們的表演里受到了另外的啟發:悲劇和喜劇不正是類似於孩子的表演嗎?或者說宗教不就是以這種形式出現在藝術中嗎?這時他又想起了他的旅行家朋友阿布爾卡西姆的事,於是靈感湧出,他的寫作順利地進行下去。對神學一竅不通的阿布爾卡西姆將詩歌中的意境當做最高的信仰,他本能地忠實於這種信仰,但在神道面前,他是一個懦怯者,他不敢否定至高無上的神,卻又由衷地讚美著人生。在這場神學家、旅行家和詩人的關於藝術、神和文字的討論中,阿凡羅斯的立場其實是動搖的,他懷疑宗教是否能包羅萬象,而從心裡虔信藝術的力量。他的觀點遭到了來自神學家方面的反駁,他猶豫不決。這時詩歌的崇拜者阿布爾卡西姆給大家講了一個奇異的故事。這個故事因為其中的意境無法言傳而不為常人所理解,所以在座的神道維護者都不理解。阿布爾卡西姆的故事發生在生命之河的入海口,幾乎是世界盡頭的遙遠地方。旅行家穿越茫茫的沙漠到達那裡,一位穆斯林商人帶領他去參觀一幢木房。結構怪異的木房平台上,有十幾個人在表演,這些人演的是囚犯,他們在音樂聲中打鬥,倒下死去又復活。阿布爾卡西姆說他們在表演歷史,也就是說,在表演人類精神史。阿布爾卡西姆還認為他們是在演故事,而不是講故事。為了更生動地說明他的觀點,他又用另外一個故事來說明前面的故事。他說的是兩個睡覺者的表演,睡覺者進了屋子,祈禱,睡覺,睡的時候睜著雙眼,然後他們睡著生長,三百零九年之後幡然醒來,將一枚錢幣交與商人,和一條狗在一起……神學家問阿布爾卡西姆表演者是否說話,阿布爾卡西姆便將表演者急躁的窘態描述了一下。表演者之所以急躁是由於詞不達意,因為歷史的本質無法言傳。但神學家認為不論什麼事都是可以說清楚的。阿凡羅斯之所以在寫作中想起了阿布爾卡西姆的故事,是因為他所說到的那種表演同院子里孩子們的表演性質上是一樣的,阿凡羅斯在寫作中才真正理解了那個故事的含義。是的,悲劇和喜劇就是人性的演出,也就是把宗教變成表演,表演的場所在世界的盡頭,同虛無接壤的地方。他們的討論接下去又涉及詩歌和語言。阿凡羅斯認為,沒有一種語言是萬能的,語言的表達總是局限的,詞語和類比無論當時多麼新鮮,總會過時。只有真正的詩歌可以使語言成為表達永恆的手段,這種表達同通常的類比無關,它凸現的是人生的本質,時間磨不掉它的魅力,只會使它越來越豐富地活在人們心中,每一代人都會在那些永恆的句子里加上新奇的想像。在這一點上,詩是最為接近表演的。阿凡羅斯談到在蒙昧時代詩人們已經用沙漠的無限語言表述了一切。這令我們想到他所指的蒙昧時代的詩人類似於阿布爾卡西姆的囚犯表演者,也類似於當今每一位藝術追求者。那種沙漠的語言就是囚犯們發自內心的喊叫。從有表演那天起,人就有了自己的宗教。

阿凡羅斯在書寫到最後時發現自己進入了虛無的境界——「彷彿被火化做了烏有」。他探求的結論是:

亞里士度(亞里士多德)把那些讚美的作品定名為悲劇,那些諷刺的作品定名為喜劇。《古蘭經》的篇章和神廟的蒲團,充滿了精美的悲劇與喜劇。

阿凡羅斯從懷疑宗教出發,本想指出神道的局限,沒料到得出的結論同他的初衷相反。他的探求似乎是一個失敗的過程,然而這過程是多麼迷人啊。這就是藝術的方式,藝術使描寫人性的悲喜劇充滿了神性,使語言變成詩,宗教被表演,精神被張揚,人性的探索造就了人本身:

我感到,我的故事象徵著一個人,他就是過去的我。我一邊寫,一邊覺得,為了寫這個故事,我必得成為那個人;為了成為那個人,我必得寫這個故事,相輔相成,直至永遠……

講述者「我」終於明白,藝術與宗教,均產生於人類精神的源頭,它們是精神長河中那萬變中的不變,它們的存在從蒙昧時代開始,延續到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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