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卡夫卡 老狐狸克拉姆的痛苦——《城堡》分析之六

老狐狸克拉姆的痛苦是看不見的,它是幾千年的歷史長河中人類身上的老問題。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因為他具有克拉姆的痛苦。這種痛苦成了人不變的表情,人要體驗它就要用行動來打破平衡。

這是一位中等身材、頗為富態,看來一定行動不便的老爺。

K一見之下就知道了克拉姆老爺的根本癥結:他行動不便。多麼奇怪啊,他是怎樣看出來的呢?老爺坐在桌旁根本沒動!也許可以將這兩人之間的關係叫做「心心相印」吧。在後來K同他打交道的經歷中,我們又知道了他的另一癥結:他無法思想。為了思想,他必須時時依仗K,離了K,思維就擠壓在他的大腦之中無法運作。一個行動不便,只能思考而又無法思考的人,當然是極其怪僻的、不可理解的。K從來沒有理解過克拉姆,他們之間的關係是通過心的感應建立的。不要以為城堡老爺克拉姆因此就無所事事,成天睡大覺、追女人去了。如果那樣的話,大腦中膨脹的思想就會弄得他發狂,從而很快將他毀滅。為了給痛苦找出路,克拉姆必須不斷地為自己的思想找出路。歷盡滄桑、經驗豐富的他布下了羅網。於是在一個特殊的日子裡,外鄉人K走進了他的羅網之中,在完全不知情的前提下同這位傲慢的老爺連成了一體。從那一天起,藉助於K熱血的軀體,克拉姆的思維開始向外蔓延。他坐在城堡中,凝視著這個鄉下人,他獃滯的目光實際上充滿了期待,思維變得暢通,但是他的痛苦並沒有減輕,只是改變了形式,變成了他喜歡的一種形式。相互的神經牽連著,兩個人共同玩著一個永久的遊戲。

克拉姆深知,在城堡的村莊里,惟有外鄉人K的衝撞,才能為他本人大腦里的思維邏輯找到出路。那邏輯是多麼嚴密而有力啊,它的張力沒有限制!但為什麼不能減輕痛苦呢?原來是內在的悖論的折磨,無法真正突圍的悲哀,這是克拉姆天生的致命缺陷。因此人們看見他的時候,他總是坐在那裡,既不能睡也不能醒,任何一種表情都於他不相宜,不管看見誰他都受不了。不過這件麻煩的事畢竟有了開端,老狐狸的思維展開了。K感到了這件事,他是通過不斷地觸網來感到的,所有的人也都感到了這件事,城堡老爺的陰謀,就是他們每個人的陰謀,他們急於讓好戲上演。也許這位老爺在長期的壓抑中,養成了嗜虐的脾胃,也許是他過於追求最高的精神享受,我們看到K在他手下受盡了磨難,好在K早就學會了用麻木來自我保護。克拉姆同K之間的默契是這樣的:克拉姆用他的思想來規劃K的行動,K用行動來實現克拉姆的思想。這種關係看似簡單,實際上不是K所能想像的,它超出了世俗的想像力。因為克拉姆所要求於K的,是那種不可能有的行動,而他自己的思想,是建立在這行動之上的妄想。他要求K做出一個不可能的行動後,他的思想就得到實現,實現了的思想馬上又變成不可能證實的思想,又需要K做出新的不可能的行為來證實……從這方面來看,克拉姆同K又有點像一對相濡以沫的難兄難弟,誰離了誰都沒法活。表面傲慢的克拉姆也是十分可憐的,他緊張、憂慮、無法動彈,他的全部希望繫於K一身,K的崩潰或放棄就是他的末日。這樣的遊戲也是可怕的,克拉姆選擇它是迫不得已。這沒有出路的出路,是他的思想惟一的出路。

請看K在愛情的高潮中是怎樣同克拉姆聯繫的:

……處在這樣心境中的K,當聽到克拉姆房間里傳出一個低沉的冷冰冰的帶著命令語氣的聲音呼喚弗麗達時,至少開始時並不覺驚嚇,而是感到一種給人以慰藉的清醒。

可見在潛意識裡頭,K和克拉姆是相通的。首先K用惡俗的愛褻瀆了克拉姆,接著K又從克拉姆對他所愛對象的呼喚中得到信息:他同克拉姆之間的關係正在加強。他的褻瀆確實是一種背叛,這種背叛(不可能的行動)正好實現了克拉姆的思想。那被緊緊關住的房門後面的克拉姆,傾聽了外面污穢不堪的一幕之後,會是什麼樣的複雜的心情?K所做的,就是他所想的,但他決不能看見這醜惡的表演,那是他的神經受不了的。他總得有所表示,他就呼喚了,不是呼喚K(他決不能呼喚這個骯髒的名字),而是呼喚他的情人弗麗達,用權威的聲音喚她。但誰又能肯定克拉姆不是一箭雙鵰呢?這一聲呼喚在K聽來是威脅又是肯定,他的頭腦立刻清醒了。這時他發現,用身體做愛的他,在推理遊戲中永遠是失敗的,剛剛還擁在懷裡的弗麗達,卻原來仍然是克拉姆的,是克拉姆為使自己的思想發揮放下的誘餌。K不甘心,他要突破邏輯的桎梏,他要發起新一輪的攻勢,這時候克拉姆就在門背後暗笑,一種痛到極點的笑。當K胡作非為時,克拉姆的思想就如同蠶繭上的絲一樣被抽了出來,織成邏輯的網。只有他自己心裡最明白,外鄉人對於他是多麼重要。由於有了外鄉人,他的思想才得以生存,外鄉人如同甘霖,挽救了他頭腦里即將枯萎的植物;他只有同外鄉人合而為一,才成為真正的人,思想才有出路。在同弗麗達的關係上,他無法用行動去愛,K就代替他去愛了,於是他立刻活躍起來,用鐵的邏輯否定了K那些骯髒舉動的意義。他知道K又要進一步用骯髒舉動來踐踏他的愛的理念,以給他造成進一步否定的理由,所以他像魔鬼一樣暗笑。在這種思維運動中,痛苦實際上是克拉姆所尋求的,因為思維的每一階段的發展都加劇了悖論對他的折磨,而他還要發展,要承受這一切。他就是要隔著門體會K同弗麗達做愛給予他的強烈刺激,這是他生存的方式,一種痛苦的方式。

「可惜這正好也是我的敏感部位,」K說,「但我一定能做到自我剋制;不過老闆娘太太,請您倒是給我講講,如果弗麗達在這方面也跟您差不多,那麼我婚後究竟應該怎樣忍受這種對克拉姆的可怕的一往情深呢?」

克拉姆的悖論將愛情變成了雙刃的劍。老闆娘情感經歷的例子令K不寒而慄。K希望弗麗達一直保持與克拉姆的關係,但不希望有老闆娘講的那種「可怕的一往情深」的情況出現,即:克拉姆再也不來找弗麗達,但弗麗達仍然忠貞不渝。而老闆娘的敘述就是為了告訴K:弗麗達的情況同她的情況沒有本質上的不同。如果真是像老闆娘說的那樣,K所面臨的處境就是:克拉姆已忘記了弗麗達(K想通過她與克拉姆講價的希望也成了泡影),弗麗達仍然對克拉姆一往情深,永遠忠於他(K將永遠得不到弗麗達真正的愛)。這就是老闆娘要K忍受的處境。那麼K到底是希望弗麗達愛克拉姆還是希望她不愛呢?如果弗麗達不再愛克拉姆,K同城堡聯繫的通道就堵死了(當初他卻是因為這一點愛上弗麗達的);如果弗麗達對克拉姆忠貞不渝,K就得不到她的愛,講價也不能實現。K陷在可怕的矛盾中,老闆娘冷酷的一席話又讓他感到人生毫無意義。從克拉姆這方面來說痛苦也是同樣的:如果弗麗達不愛上K,克拉姆的理念之愛就無法發展,只能停留於空洞階段;如果弗麗達愛上K,這種邪惡的愛又是對克拉姆理念的踐踏,以致他寧願瞎了眼也不願看見。在克拉姆的模式里,K從頭至尾都是憂心忡忡的,既擔心克拉姆從此不再來找弗麗達,又擔心弗麗達一心只在克拉姆身上,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在這種兩難中,突圍仍然是必要的,後來K終於突圍了,他跑到了巴納巴斯家裡,把矛盾弄得激化。於是一台好戲剛唱完,另一台又開始了。台上的人物一定是舊人換新裝吧。

在尷尬處境中的人也不可能連續突圍,人的體力是有限度的,所以在大部分時間裡,K總是處在「自我剋制」的階段。剋制不等於他不敏感,他同老闆娘一樣,最敏感的事物便是從城堡吹來的那種虛無之風的風向。他在敏感中警惕著,聚集著自身的力量,隨時準備在爆發和突圍中同虛無對抗。所以無數次地,他同弗麗達和助手們發生痛苦的衝突,衝突過後他又忍辱負重地維持這個臨時家庭,只要這個模式還有希望,他就要維持。克拉姆的心思也同K一樣,他總留心著在適當的時候給予K一點小小的希望,以牽制他的行動。時常,我們會分不清楚:究竟是K在痛苦還是克拉姆在痛苦?誰的傷口在流血?住在看不見的城堡里的這個看不見的克拉姆,已經沉睡了幾千年的老狐狸,為什麼一定要以這種令人厭惡的方式現身?他找不到更好的方式了嗎?抱怨儘管抱怨,人仍然不得不為克拉姆的精明和透徹所折服,從而不由自主地加入他的遊戲,因為誰也抗拒不了這種遊戲的魅力。對以上K向老闆娘提出的問題的答覆應該是:一直忍下去,在忍受中爆發,在爆發中忍受;越是可怕的,越是他所欲的;不要期望真正的解脫,每一次暫時的解脫就等於桎梏又緊了一圈,身體也隨之縮小,直至最後肉體完全消失,靈魂出竅;不過這個過程還很長,大可不必現在就去悲觀,只要順其自然地去做就可以了。K用行動說出了答覆,克拉姆一定對他非常感激,他使克拉姆的痛苦改變了形式,由虛無感的折磨轉向現實,讓他在這種對比關係中重新體驗城堡之美,那是令人激動的衝突之美,它的靜穆恰恰在於它的衝突。就這樣,K的突圍成了克拉姆的突圍,老爺那碩大的腦袋裡的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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