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卡夫卡 城堡的形象——《城堡》之二

我們心中都有一座城堡,它們的形態各異。詩人心中的城堡是什麼模樣呢?

在那個冬日的晨曦之中,K與城堡初遇,細細地打量了城堡的外觀。原來矗立在那山上的,既不是古老的騎士城堡,也不是新式的豪華建築,只不過是一個具有平民特色的建築群落,甚至相當寒酸,缺少變化,像一色普通村舍的小城鎮。就是這個一點也不起眼的城堡使K想起了家鄉的小鎮——他從前心中的城堡。細細一比較,家鄉教堂塔樓聳立於大片的矮屋之上,有著崇高的目標和明朗的意向,而此處的這座塔呢,殘破,畏縮,毫無自信,甚至使人產生荒唐的印象,覺得它完全沒有必要存在於這世界上。這就是K對於城堡的第一印象,這印象飽含了他多年生活經驗的積累,毫無疑問是十分準確的。可以說,經歷了長途跋涉來到此地的K,在這一瞬間的確實實在在地看見了真理,接近了真理,體驗了真理。這是平民的真理,有著最為樸素的外形,最為敏銳、最為直接的穿透力;它因為單純而顯得單調,因為赤裸而顯得害羞、猶疑,那單純和猶疑中卻混合了最為咄咄逼人的氣勢;它是K從前的理想的再現,K覺得它陌生而又似曾相識。近距離觀察城堡往往使得K心情陰暗,壓抑,沮喪,只是在遠方,當他與城堡隔著距離時,城堡才體現出那種自由的風度,喚起他追尋的渴望。於是K的情緒就總在振奮與沮喪的交替之中。這,也是由城堡本身的性質所決定的,因為無論怎樣高超的城堡,也不可能建立在半空,它們都是我們凡人的產物,具有凡人的種種俗氣與缺陷,這缺陷使我們憂心忡忡,羞愧難當。與此同時,城堡又的確體現了我們的自由意志,我們克服了千辛萬苦才來到它面前,卻沒法進入它,只能抬頭仰望它。城堡是不動聲色的,只有當你驀然回首時,才會看見它那塔樓在陽光下發出刺目的反光。你會驚異於它的簡陋和幼稚,懷疑起一切來。但這不要緊,當自由的風吹來時,從遠方望去,那些建築是多麼輕鬆愉快啊。有時候,在天將黑時,K因為看不見城堡而痛苦。他睜大著眼凝視,想從白天城堡所在之處看出生命的跡象。他的努力落空了。那地方一片死寂,他凝視得越久,可以辨出的東西就越少,終於一切都融入單純的混沌之中。像這種凝視是不可能堅持很久的,與虛無的對峙只能發生在很短的時間裡,然後目光就轉開了。它是什麼?也許它真是一個幻影?如果它真是一個幻影,它又怎能統治我們的日常生活?在K繁忙的生活的間歇里,他總在朝那個方向看,有時看見普通的村舍,有時只看見一片混沌。到底哪一個是它的真實面貌呢?沒人能向他證實,沒人能消除他的痛苦與迷惑。

從城堡里來的官員克拉姆的形象同城堡的形象是一致的:不動聲色,沉默寡言,具有難以想像的威懾力與控制力;他像鷹一樣高踞於人群之上,又像供呼吸的空氣一樣滲進每個人的體內。這只是村民們心目中的克拉姆。K從門上小孔里看到的克拉姆卻是一位很普通的、上了年紀的老紳士,不但沒有什麼高超之處,從老闆娘和弗麗達的敘述中K還得出結論,認為他是俗不可耐的,與旁人沒什麼不同。克拉姆與城堡一樣,所擁有的是精神上的主宰的力量,這種無形的力量對於每個村民都是不言而喻的。在這種力量面前,人要想自己不毀滅就只有服從。K的學習過程就是不斷地與這種看不見的力量遭遇,以不斷的失敗來體驗它的無往而不勝。可以肯定,即使通過了如此漫長的學習過程,K也還是永遠成不了正式的村民。正式的村民是什麼?他們全是些口吐寓言的真理的化身,一些模型,而不是人。K只能是K,哪怕整日面對城堡的權威,也只好一個接一個地犯錯誤,無可奈何地敷衍下去。身負克拉姆委派的重任的弗麗達和助手們,在同K一道演完了這出好戲之後,便回到了他們原來的位置上,重新成為冷冰冰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人形木偶。而K,與他們分道揚鑣之後,仍然是那個有血有肉的K,他又要產生新的幻覺,又要重新規劃自己的生活,重新犯錯誤。在這過程中,他還會不時地凝視城堡的所在,那地方似乎近在眼前,又似乎越來越遙遠了。而下一回,克拉姆會派誰來與K接頭呢?下一場戲又會有什麼樣的新內容呢?這一切全在克拉姆的腦子裡,他把什麼都預料到了,決不會有任何疏忽與錯誤。當然他對K設下的包圍圈是有缺口的,而就連這缺口,也是根據K的本性設計好了的,所以K總是能夠突圍。要將這樣一個毫無特點的小老頭,一個總在同用人調情的俗不可耐的傢伙同城堡意志等同起來,委實是一件令人難堪的事。K長久不能習慣這種觀念,這也是他長期犯錯誤的根源。只不過村莊是一個同化力非常強的地方,此處人人都把職務與生活混為一談,在這種風俗的長期熏陶之下,誰能說K不會繼續變化?他不是一直在變嗎?這樣發展下去,總有那麼一天,他也會同村民一樣,將渾身流氓習氣的官員索蒂尼與理想的愛情對象畫等號的吧。區分只在於K這種認識只能是理性上的,在本能和情緒方面他是冥頑不化的。這個精力過剩的外鄉人一方面使村民們頭疼,一方面又給他們那死板的生活注入活力。

在城堡的形象上體現著要使兩極相通的艱苦卓絕的努力。一切全是無法習慣的,令人憎惡的,就在這種憎惡中,人不知不覺在與現實妥協。K只要呆在村裡一天,憎惡的情緒就不會消失,只會愈演愈烈。城堡甚至也在不斷助長這種情緒,為的是加強K的信念,同時又使他真切地感到自己活著。鄙俗與崇高在此處緊緊結合在一起。在K看來如此突兀、不可理解的事,在村民們眼裡則是理所當然。K的情感永遠執著於表面,村民們則執著於本質。什麼時候K才能從情感上轉過來,把天堂看做地獄,把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克拉姆看做那個與女用人調情的俗不可耐的傢伙,把破敗的村舍群落看做心中神聖的城堡?什麼時候他才能感到,這一切都是一件事的兩個方面?也許他已接受了這種觀念,只不過他永遠無法控制自己的世俗情感。從K這方面來說,村民們意味著他的內在的本質部分,這個部分是堅不可摧的;K不斷地試圖忘掉它們,其結果是它們愈加顯露,導致K一步步加深了對自己的本質的認識。認識不等於徹底妥協或不再生活,村民們想看到的也不是這個。他們想看到的是K繼續掙扎、反抗,從而使認識更加深化。這個過程是無窮無盡的,雪地里會不斷留下新的腳印,像老闆娘心裡期待的那樣。在這個意義上,正是K與村民們共同構造了城堡的形象,他們雙方也是事物的兩極。沒有K這個外鄉人的闖入,城堡的寓言就無法啟動。這裡所有的事物都是矛盾,而城堡,是最大的矛盾,最大的謎中之謎;它存在的根源就是一種矛盾,一種永恆的痛苦;它是陷入泥沼的芸芸眾生運用特異功能造出的樓閣,既像日常居家之地又像一個白日夢。K永遠走不到城堡裡面去,只能懷著強烈的渴望心情在外圍長久地跋涉,設定一些虛幻的目標和計畫,每一天都朝那目標努力。莫非那半空中的樓閣正是一種渴望的象徵?造出城堡的靈魂是罕見的博大的靈魂,由於洞悉了兩極的秘密,他終於天衣無縫地將兩個世界連接起來,變成了一個。這真是天才的奇蹟,需要什麼樣的力量和意志,才能達到這樣純美的意境啊。一切都從世俗而來,那平凡的樓閣不過是高出周圍矮屋的普通建築,所用的材料與一般建築沒什麼兩樣。是不是正由於這個,它才具有比任何樓閣都純粹、都更加超凡脫俗的性質呢?是不是正由於普遍的認同,才最後導致了徹底的空靈?

我們眼前的這個奇蹟就彷彿是由地獄裡的呻吟彙集成的幻影,那看不見的辛酸的眼淚,那無數交織的悲痛的故事就是它的發源地。還有什麼比阿瑪麗亞無言的、永恆的悲痛更能打動我們呢?阿瑪麗亞的悲痛就是城堡的悲痛。這個城堡的女兒,她臉上那種宿命的表情就是城堡的表情。在城堡精神里沐浴長大的她,當然早就料到了自己將遭受的挫折。即便這樣,青春煥發的她還是忍不住要嘗試禁果,於是由城堡官員索蒂尼給她上了很好的一課。從那以後她臉上的表情就再也不變了。對於K來說,她是聖女,K理解了她也就是理解了城堡的意志。用城堡村民們的眼光來看,索蒂尼不可能有另外的表現,只要他的雙腳跨出城堡,他的行為就一定會變成卑賤行為(難道世俗還能不是卑賤的嗎?)。人們認為他對阿瑪麗亞的舉動很正常,絲毫不損害他那莊重、高貴的形象,即使那種高貴根本看不見,它也根深蒂固地存在於村民們的頭腦中。在K發現觀念缺口的地方,村民們渾然不覺。K感到憎惡,是對世俗污濁的憎惡,他將一直保持他的感覺。而阿瑪麗亞,她那冷靜而超然的目光看到的只是永恆的東西,她仍然愛作為高貴的官員的索蒂尼,不過她無法再愛了,她的愛同她的悲哀一道凝固成了化石。成不了化石的K當然也達不到她那種深邃。唉,城堡啊,你這地獄裡的天堂,天堂里的地獄,你究竟身在何處?為什麼你那高貴、自由的身影總是看不見?為什麼看得見的總是這頹敗、卑賤、令人噁心的形象?哪一副面孔才是你的真實面孔?從前處在最為尖銳的矛盾衝突中的阿瑪麗亞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