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莎士比亞 兩種重建——《哈姆雷特》之二

時代整個兒脫節了;啊,真糟,天生我,偏要我把它重新整好!

哈姆雷特要懲罰罪惡,重建正義的王國,這是一條表面的貫穿全劇的主線。如果在這條主線之下沒有心理的層次,那麼講述的就是一個老套的、庸俗的故事,即使再精彩,也只是敘述了現象,沒有觸及本質。高級的文學都是有層次的文學,下面的世界同表面的世界形成對稱,隨敘述的推動遵循各自的規律一道向前發展。沒有表面的框架,敘述就失去了界限;沒有內在的層次,敘述就成為乾癟的俗套。在這個意義上,《哈姆雷特》是幾百年前的文學先輩創造的完美的藝術典範。作者不是要講宮廷陰謀的故事,而是要講人性的故事,要從更深的層次上為世人啟蒙,讓人看清自己所處的現實,讓人心向好的可能性發展。但是這種特殊的文學只能出自天才的手筆,任何事先的構想和策劃均與它無關,因為人心是一個無底洞,單憑理性,人不可能窺見它的秘密。在那個無底的黑洞里,勇敢的探尋者憑蠻力獲得源源不斷的靈感,往往能意外地創造出文學上的奇蹟。但這種情況是很稀少的,就是同一位藝術家,也不見得每篇作品都能深入到那個秘密的王國,這要依靠天賦和機運。

重建丹麥王國的努力是一種全盤失敗的努力。被時代教養出來的王子身上處處打著時代的烙印,他的每一次行動給人帶來的總是無窮無盡的沮喪。越行動,反而離理念中的目標越遠,就好像是既糟蹋自己又在世俗中亂攪一氣,弄得親人喪命,仇人逍遙,最後的結果也是不了了之,將重建的計畫草草作幾句交待便收場。是什麼東西在作者內心作祟,使得他講述了這樣一個古怪的故事呢?當然是藝術的直覺,這種直覺讓筆帶領作者前行,去那陌生的風暴里,於是表面的敘述框架便具有了全新的、同常識相反的意義。

哈姆雷特是丹麥宮廷里一起殺父和復仇陰謀中的英雄,是正義的光輝象徵。但是作者對於「英雄」、「正義」這些老套的用詞卻有著他獨特深入的解釋,他成功地用戲劇語言完成了他那天才的解釋。通過他的解釋,我們看到正義是被掩埋在歷史沉渣底下那看不到的理念;而所謂的英雄,只是一個內心陰暗絕望的、快要變成幽靈的人。然而這就是真相,有勇氣凝視真相的人,才能談到正義、良心這類字眼,也許還有美感。實際上,無論哈姆雷特根據自身的教養(或本能)如何行動,等待他的總是失敗。也就是說,他同父王所信守的正義的理念在世俗中是以失敗來闡釋的。要實現正義,簡直比登天還難,每走一步,每死一個人,良心上的罪感就增加一重,到了最後正義變得遙不可及,而是否能真的實現它簡直就無關緊要了。但在那激動人心的悲劇情節中,讀者是不會去關心結果的,因為結果就是既定的沒有結果,正義的理念只會在行動者的心中閃光,並縈繞在讀者的腦際,從而將那無望的、昏沉的夜刺破。讀者因而陷入這個問題的沉思:哈姆雷特在註定要失敗的王國重建的企圖之下,隱藏著什麼樣更深的,也許連他自己也沒意識到的企圖呢?這一再的延誤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我們用不著怕什麼預兆。一隻麻雀,沒有天意,也不會隨便掉下來。註定在今天,就不會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今天;今天不來,明天總會來:有準備就是一切。

從以上哈姆雷特的話可以看出,他的願望和行動都只能出自「心」的指示,他是一個按本能行事的人(當然本能不會赤裸裸地現身,它奇妙地同他自身的教養素質重合),而本能創造的每一奇蹟,都是靈魂的重建。人通過摧毀來達到認識,邊做邊覺悟。這個沉痛的過程是不知不覺的,正如同藝術的創造不能被意識到一樣。王子像是隨波逐流,又像是被一股魔力所攫住;有時猶豫得莫名其妙(如一再放過惡貫滿盈的國王,在宮廷里游遊盪盪),有時又殺氣騰騰(如錯殺波樂紐斯)。總之一招一式都沒有了定準,連自己也完全沒有把握,事情來了才會隨機應變。王子的這種狀況正是那種塑造靈魂的境界。誰也沒法知道靈魂是什麼樣的,當人不去想它時,它就好像不存在一樣,它的展露只同一樣東西有關,那就是生的衝動。哈姆雷特於無意識中做下的那些事,正在改變著先王遺傳給他的靈魂的形象,他用更趨極端的表演,刷新著精神的歷史。

死,就是睡眠/睡眠,也許要做夢,這就麻煩了/我們一旦擺脫了塵世的牽纏/在死的睡眠里還會做些什麼夢/一想到就不能不躊躇。這一點顧慮/正好使災難變成了長期的折磨。

不管是出於什麼顧慮,王子選擇了災難,選擇了長期的折磨,在進行失敗的丹麥王國重建工程之際,成功地重建了王國的魂。這種新型的國魂,具有自我意識的幽靈,只能在無意識的盲目奔突中產生,自始至終只能是死而後已的犧牲。只有那些窺破了人生意義的人,才會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把人生當舞台來表演一回。所以又可以說哈姆雷特重建的是藝術之魂。這種工作排除了功利的因素,一心只嚮往那純凈的境界。在無名的焦慮的驅動之下,王位啦、社稷的安危啦之類的俗事全都不加考慮,王子只對一個人負責,就是那似有若無的幽靈,於是所謂的「復仇」和懲惡揚善成了一團混亂的殺戮。這一切顯然是出自作者那個藝術自我的陰險安排,它要跳出來唱主角,就將一切現有的都變成了道具。一定是有某種無法遏制的渴求,某種陰鬱的滿足感,哈姆雷特才會專註於這種工作的。由地獄的幽靈給他描繪的恐怖境界的上面,是這兩個不甘墮落的靈魂日夜嚮往的所在,那種上癮似的嚮往,一旦開始了,就永遠不會中止。於是,人根本不關注自己行為的後果了,就是自己幹了些什麼,也是不大清楚的(那也許於王國有利,也許正好相反)。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那空無所有的高處,同虛無進行那種精神的交媾。而為了精神的活動與發展,人只好做出那些不三不四的舉動,稱之為「復仇」也好,「伸張正義」也好,濫殺無辜?也好,『六親不認』也好,一切都變得沒有界限、曖昧不明了。又由於這曖昧和混沌,更襯出精神的明凈。表面上,先王給他指明的路是殺死國王,報仇雪恥,教育王后,警醒世人。這只是說得出來的套話(凡說得出來的都只能是套話),不能說出來的是什麼,哈姆雷特已從血液中感到了,從心跳中確認了,所以之後他的行動,就不是遵循那些套話,而僅僅遵循心的指示和血的衝動了。他的確是先王的骨肉啊。

先王類似於人的原始記憶,是一種人不能重返而又下決心要重返的記憶。人只能用一種方法來複活古老的記憶,那就是創造,就是出自心靈的表演。哈姆雷特所做的就是這個。自從一道深淵將他同父王隔在兩邊,父親變成了記憶以來,精神恍惚的王子每時每刻都沉浸在那些記憶裡頭。但是,人死了不能復生,王子再也無法知道父親的真實體驗,因為溝通的門已經永遠關上了。絕望的王子不願放棄,仍在徒勞地努力,這時奇蹟就發生了。父王的幽靈出現,並傳授給他行動的秘訣——用復仇的行動刷新父王的痛苦、歡樂、仇恨、愛、嚴酷、陰險等一切。只有這條路是重返的惟一道路。人只有付諸行動,深層記憶才會復活,並轉化成新的、更鮮明有力的形象記憶。或者說,王子要生動逼真地記住父王,就只有把自己看做父王的化身,自己取代原先的父王。這也是父王那句令王子刻骨銘心的「再見,記住我」的真實含義。否則再強烈的記憶也會隨時光的流逝而漸漸淡漠,終至於消失。

藝術是返回、也是重建人的原始記憶,執著於那種記憶、被世俗所逼的人只有奮起進行藝術的表演,這表演是人生的惟一意義。體驗到這一層,就會找出王子行為古怪的原因。可以說,自始至終,王子並不急於報仇,他的心思,不由自主地放在另外一件事上,那件事才是他魂牽夢縈的,至於那是什麼事,他不十分清楚,只有直覺。所以我們看到的復仇是令人沮喪的,它既無事先的策劃,也無必勝的信心,一切都是即興表演。但這正好是先王所要求的那種復仇。「記住我」就是記住每一階段的內心體驗,就是記住那些細節,結果反倒無關緊要了。王子的心不在焉,其實是為潛意識所左右的精神狀態,他總在細細體驗,內心的鬥爭總是天翻地覆,鬥爭的焦點總是那個還要不要活下去的問題。胸中城府深不見底的幽靈將他拖下水,就是要他拚命掙扎,他對王子那強大的本能以及他(對幽靈)強烈的愛是很有信心的。一句「記住我」原來有如此深邃的含義,這是觀眾所始料不及的。記住父親就是同時間作戰,用新的事件使舊的記憶復活;記住父親就是讓人格分裂,過一種非人非鬼的奇異生活;記住父親就是把簡單的報仇雪恨的事業搞得萬分複雜,在千頭萬緒的糾纏中拖延;記住父親就是否定自己已有的世俗生活,進入藝術創造的意境,在那種意境里同父親的魂魄匯合:最後,記住父親就是自己取代父親。一個生動的、嶄新的幽靈形象再生了。

讀完全劇之後才會明白,重建丹麥王國的意義就在復仇的過程當中,哈姆雷特用失敗的行動所建造的,是一個以人為本的王國。那也許是一個虛幻的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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