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莫道天高皇帝遠 第九節

難民們拖著衰弱的身軀,懷著難以遏制的求生的希望,從城內街道各處搭建的窩棚里不斷地湧向這裡。天還亮得沒一個多時辰,在霏霏的細雨中,粥場的四口大鍋前便排了長長的四隊人。冷風吹得他們瘦削的軀體禁不住發抖。幸好,沒過多久,太陽終於跳出濃濃的鉛一樣沉重的雲層,給這樣的場面帶來一些希望之色。有幾個難民,身著單薄的衣衫,仰頭看著光芒四射的太陽,眼睛裡流露出喜悅之色,是呀,對於他們來說,一個好的天氣比什麼都重要。

此時,繼續在這飢餓的隊伍後挨個兒的更是縷縷行行的災民們。

大鍋里煮的是小米、高粱米、米糠和野菜混合在一起的調粥,每一口大鐵鍋里的粥都有幾百碗,凡是在大鍋前排隊的難民,一個可以領一碗粥,不容許冒領。顯然,這是不能填飽肚子的,只是讓人不致餓死而已。

這時,一位親兵跑到松筠面前說,初彭齡到了。松筠一聽,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忙道:「快去扛幾袋大米來,不要在鍋里加糠了。」

大鐵鍋里熟粥的糟糠一樣的香味在向四處飄溢,鍋前面那挨個兒的難民個個吸溜著鼻子,深深地把久未聞到的香氣使勁地往肚裡吸著,一邊眼巴巴地望著站在鍋旁凳子上的差人。

差人手裡拿一把大鐵勺,正在冒著熱氣的大鐵鍋里攪和,等他停了攪和,便用手中的鐵勺連敲三聲鍋沿,排隊的災民們便如過江之鯽蜂擁過去。差人頓時圓睜了雙眼,高聲叫道:「慢來,慢來,不要擠,都有份兒!誰再往上擠,我可就不客氣了。」

說著又拿起一把小一些的鐵勺,說道:「誰要擠,就給誰少一點。」

果然,這一嗓子喊下來,難民們頓時安靜了許多,還有什麼能比少吃一口更可怕的事呢?

松筠暗笑,這個差役倒真會說話,能掌握別人的心理。「松大人,初大人、萬大人讓大人回衙門休息呢!」

一直奔波未停的張千總上前稟道:「大人要見的那位押糧官因事發突然,現在已交卸完畢又回到戶部去了,小的問過他,他也說不清楚,說是那年的一個觀燈的夜晚,偶然撿到的一塊牌子,沒想到還真用上派場了。他之所以急著要回是因為原先有思於他的一個大官的妻小去了他那兒。因此,他片刻也不敢停留,再說戶部還等他的信訊呢。」

松筠聽了,就沒放到心上去。

鐵球已經進入軌道,再往下去,就任其自由發展了。嘉慶帝始終望著那兩隻用來活血健身的鐵球自然而然地在那紅木製的地板上滾去,默默地想。幾位大臣,一言不發地站在他身後。

翠紅和曉鳶各自捧一碗熱氣騰騰的人蔘湯和羊奶,站在嘉慶帝的身邊,上書房裡靜極了,更顯出決定做出前的緊張氣氛。

嘉慶帝終於抬起頭來了,問道:「這麼說來,難道朕錯罰了陳鳳翔不成?」

說著兩道目光直刺剛才還在硬著脖子慷慨陳辭的松筠。

「不,臣絕不是這個意思,」松筠連忙跪下,聲音有些沙啞,他突然起了起身子,說道,「臣並沒有為陳鳳翔袒護的半毫意思,」他又是一遍強調,「臣只是想給皇上提供一些事實的真相,如若不能一碗水端平,那麼在下為官的人就會感到無所適從。皇上請想,若無百齡的批示,陳鳳翔也不敢放水,至少可以說,不敢放這麼多的水,以致在禮壩下樁業已鬆動的情形下,仍然持續了一個半月。」

松筠乾咳了一聲,繼續說道:「臣這裡有百齡的手書的證據,皇上可否呈覽?」

「朕都明白了,」嘉慶帝說,「大家都不要隱瞞觀點,各自發表意見吧。」

忽然,他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落在書案上的兩盒雲子上,這是百齡從江南的一家老戶貨莊裡買來的,雖稱不上華貴,但其柔和的色澤、落秤有聲,聲音卻脆而不響,質地也比不上翡翠、碧玉類,卻是難得的上等木料。白雲杉樹和一種稀有的古木,色澤黑而透亮,又經香油的浸泡,手感滑而不膩,很稱嘉慶帝的心意。又不是什麼古玩玉器類,嘉慶帝也樂得接下來,收為己有。

幾位大臣面面相覷,相互對視了幾眼,沒有一個敢說話的。

還是老臣董誥站出人列,跪稟道:「皇上,想幾個月前,臣等隨皇上在避暑山莊,初聽此事時,臣一再懇示皇上稍安勿躁,待事情有了眉目才做定奪。可當時皇上卻動了大怒表示要一懲到底,決不姑息手軟。事後,也證明皇上言而有信,先賑災以安定民心,後查清源頭,才有結論。可見皇上對此事已有通盤籌劃……」

嘉慶帝不耐煩一屁股坐在綉褥凳上,接過曉鳶遞來的羊奶微呷了一口,道:「你們二人回宮吧,對皇后說,朕今夜就不去了,這裡脫不開身。」

見二位宮女款款退下,竟笑著說:「董誥說得極在理,朕不是沒有考慮。」

嘉慶帝想了想說:「做皇上的一般都很信賴臣子……」

一時想不起下面要說什麼。

剛剛替補晉身為大學士的托津說道:「是的,皇上說得極在理,皇上愈是信賴臣子,做臣子的就愈是有負聖恩。老百姓在災後得到的是朝廷的救濟糧,就愈顯得做臣子的無能。皇上請想,無能的臣於鑄成大錯,就不該降罪嗎?」

一席話說得嘉慶帝心裡有些舒服,是的,做臣子應該向朕請罪,怎麼好由朕來降罪呢?說得在理。

「嗯,托津倒是說在了朕的心坎上。」

嘉慶帝說,「朕就想看看百齡是何動靜,難道由朕親自過問嗎?」

松筠有些急了,忙道:「皇上,不知皇上可曾聽說『栽臟陷害』一說。遠的不說,容臣說些近事。明世宗嘉靖年間,蒙古各部王公屢次進犯前明的邊境。有一次,蒙族部隊已迫近京城,宰相嚴嵩不作戰爭準備,只對兵部尚書丁汝夔說:『士卒力量弱小,難以和蒙軍相抗衡爭勝,都城是近地,兵敗不好收拾,當令諸將堅守,不要出戰。蒙軍的目的在掠奪財物,搶足以後,自然退卻。』於是諸將相互說道,有禁令不要出戰,待蒙軍撤退以後,民間皆歸罪於丁汝夔,當時的嘉靖皇帝下詔將他逮捕,嚴嵩恐前事已敗露,便對丁汝夔說,不要害怕,我為你想辦法。丁汝夔信以為真,不自喊冤,被判處死刑時,大聲呼叫,是『嚴嵩害我』……」

松筠說到情緒激昂之處,額上的青筋條條突起,面色赤紅,似有一搏的架式。

嘉慶帝不由得怒火萬丈,騰地一下站起來,厲聲說道:「松筠,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百齡是嚴嵩不成?朕是嘉靖不成?陳鳳翔並未沒有喊冤,要不然,朕怎麼派你做欽差大臣。所用譬喻失當,有辱朝廷,來人,摘去松筠的頂戴花翎,聽候發落。」

厲聲未斷的語音在上書房裡來回撞擊,震蕩著幾位大臣的耳膜,都是一陣心驚肉跳。

松筠急呼道:「皇上息怒,臣知罪了,但臣決非心存辱沒皇上的意思,此心可供天鑒。」

話音剛落,衝進來的幾位武士便像抓小雞似地將松筠提了出去。

董誥叩首道:「皇上暫息龍庭之怒,松筠引喻失當,罪該受罰。但在微臣看來,松筠只不過是急於要迫皇上下決心整治因循迨玩之徒,確實別無他意。望皇上三思而定,切不可主次倒置,本末翻轉。」

說完,便一聲不吭退在一旁,攏起了朝服的寬袖,雙目一閉。

嘉慶帝緩過怒色,說道:「朕並不是有意袒護百齡。想當初,朕下狠心醫治河工弊端,連降帶罰治河官員四十八人,有案可查。朕想,松筠一貫有藐視朝綱的行為,只是他為人比較正直,辦事幹練些,朕一直把他視為朕的心腹大臣,你們都聽說了吧,」拿起桌上的茶杯重重地一擊,憤憤地道,「可是,今天,你們看他把朕比做何人。歷朝歷代的例子舉不勝舉,朕心裡明鏡子似的,眼裡何能容下半粒沙子,偏舉前明的事例,以此來氣朕。你們有所不知,陳鳳翔名為百齡舉薦,實際上是松筠推薦給兩江總督百齡的,誰能查清此中可有什麼瓜田李下之嫌?」

一提起這,托津在一旁猛然醒悟似的說道:「是的,皇上所言極是,就在查處徐端一案時,松筠親口對百齡所說的,臣當時還記得似乎松筠對自己的這部下情有獨鍾,就這麼定了陳鳳翔的總督之職。」

說這話時,臉上冒出一層虛汗。

嘉慶帝頻頻點頭,說道:「當時,在場的大臣們都表贊成,朕還問過戴衢亨,他的意見如何?當時,他啥也沒說。」

想起戴衢亨,嘉慶帝有些酸楚。是的,當時,由自己一手提拔出來的官員今天竟沒有幾位了。費淳死了,戴衢亨也死了,要不就是因事而法辦些,朕是否要反思用人的方略呢?這個百齡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因此丟官。

實際上,董誥是個明白人,知道嘉慶帝說這些話的真正用意。此刻,他正琢磨如何才能保住松筠這項烏紗帽呢。嘉慶帝見他一語不發,卻完全拋開了滿臉的烏雲,微微一笑開口了:「哦,董誥,你在想什麼大事呢?」

董誥一愣,忙不迭地答道:「大事嗎,沒有想,也沒敢去想,小事嗎,倒想起一件…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