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莫道天高皇帝遠 第七節

受災的百姓不知哪來的勇氣呼啦一下全都站起來,手指陳鳳翔的囚車高聲叫罵不停,有的罵他是「賊子賊孫」,有的罵他是「侵吞公物的朝廷蛀蟲」,罵聲一時不絕於耳,有幾個憤然已極的災民竟捨得把口中正嚼著的菜根拋向囚車,那些小孩,也抓起一把把稀泥朝囚車飛過去。轉眼間,陳鳳翔已面目人非了。

跟在後面的松筠坐在轎車正在打著嗑睡,聽得聲響失去了規律和節奏,變得嘈雜起來,連忙叫道:「停!」

一行人停止不前,松筠抖動著額下的鬍鬚,高聲朗道:「災民們,雖說洪水衝垮了你們的家園,使你們一時無家可歸,但是,本欽差——」

話還往下說,又是跪倒一大片災民,松筠激動起來,他說:「本欽差奉著聖上的旨意前來辦案,大家有什麼難為之處,一律在到縣衙前去。別忘了,東西南北四個城門處均有粥場,以解各位百姓的燃眉之急,這都是皇上體恤萬民的心愿啊。眾位百姓不要把罪行都推到一個人身上,他也不想要大家居無定所,飄泊流離。再說,他已是欽犯,不能隨便出個人的怨氣,大家應該把心思用到修復堤壩的工地上。」

一位老者仰頭答道:「這位大人說得對,我們不能光出了惡氣,工程一天不修復,我們一天也甭提回去,難道就餓死在城裡不成?」

松筠見人群有人應和著點頭,便一臉莊重地說:「實際上,禮壩的水災比起往年來小得多,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凡是從今天起赴禮壩工地幹活的,待修成後,按人頭工程量計算,要錢給錢,要糧給糧,要地給地。」

一席話,人群沸騰起來,有的竟晃著身子要隨人流去禮壩工地。

「慢著!要事先有個登記,還是組成保甲之例,十戶為一保,五戶為一甲各自到縣衙請求,不要太急,想幹活,差事有的是!先去吃飽了肚子,領了救濟的口糧和棉衣,先護住家小要緊!」

松筠見人群一亂,生怕出了岔子,又對跟在身邊的校尉模樣的說道:「縣衙在什麼地方?怎麼不見縣令前來接旨啊。」

那軍官正是前文提到的張千總,正是直隸總督派來護送欽差大臣的張千總。張千總也是遲疑,咋個不見河梁縣令萬道條。便對松筠拱手道:「噢,我記起來了,這兒的縣令前幾天才被解職,主要是溫大人上次來巡查時,發現有不少村莊辦起了教派。什麼『無生父母,真空家鄉』的八字真言,還築壇盟誓,相約結幫。並沒有發現做什麼違法的事。不過,溫大人還是解了他的職,把南河工地的監工萬道條萬大人調至河梁專事修復水毀工程。也算是此地的頭頭兒。」

松筠初一聽,什麼什麼教,心裡一驚,天啊,這個教,那個教,都是邪教,一經發現,不論在何時何地都要鏟盡除絕,怎麼溫大人沒有上奏呢?因為他是御前大臣凡有緊要的事都經過他們御前大臣的手中,心裡想,可能是怕人事本來不定,而這麼一折騰,怕起什麼禍亂,乾脆隱忍不言,想想也是,眼下災民這麼多,相互幫助,自是必不可少的,富有大戶人家可以幫幫貧寒之家,什麼以教派行事,恐怕是讓那些貧窮的人好接受罷了。也就沒再往心裡去,對張千總說道:「這樣吧,你負責設立粥場,先解救饑民要緊啊!」

「桂子飄香」的這句成語,是由「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唐?孟棨詩)化出來的。萬道條坐在衙里寬敞的庭院里,聞著陣陣的桂花香味,肚子里卻犯著酸水呢。他手捧一本類似《笑林廣記》之類的古人筆記書本正讀得津津有味,感嘆道:「要是還在馬家樓子工地上當個監工,哪怕只是小小的監工,此時桂子飄香之時,也正是送禮如雲之日。唉,偏要我來這窮困不堪的河梁縣當個狗屁的縣令,整日沒有一件案子,賑災的糧款既沒到位,就是到位了也由欽差大臣一人把持,可以不經過縣令等當地方官員直接發放。」

萬道條放下書本,又隨後拿起一隻鼻煙壺,吸了幾口,感到比那桂花香舒服多了。又仔細睇視一會這隻精巧的煙壺,壺把上鑲有幾顆紫晶,奇的是在晶瑩透澈的壺裡面刻有一副水墨畫,一株古松虯枝盤起,下面是一隻松鷹在地上回頭望月。萬道條是明白此道的人,知道像這樣的鼻煙壺乃是壺中的真品,倘若是假那定是松上落鷹。「人就是能啊!」

萬道條感嘆道,在松枝下方的空白處,還有一枚小小的印章,印泥的紅色砂痕依稀可見。他已經記不得是誰送的了,反正那時大富人家為了獲得肥沃的土地,可沒少往他那裡送東送西的。

「萬大人,」一個皂衣差役進來稟道,「溫總督派來的張千總要你見他。」

萬道條慢騰騰地站起來:「找我有什麼事?」

「萬大人,」等在門口的張千總未等萬道條的話音落下,便一步跨進門檻,拱手道,「萬大人,本官奉欽差大臣之命,前來就搭設粥場賑災一事商議商議。我們不知到底有多少災民還流落在街頭,萬大人幫著清查一下,欽差大臣正等著你回話呢!」

幾句不冷不熱的話,讓萬道條收斂起臉上不快的表情,「啊,好說,好說,下官這就前去。真是我河梁百姓的救星啊。」

萬道條一面拱手還禮,一面滿臉堆笑著說:「欽差大臣此時在什麼地方?」

張千總沒好氣地說:「就在河梁城裡。」

噁心地翻了一眼萬道條手中的鼻煙壺。

「啊,安民之舉,安民之舉,下官這就前去。」

萬道條一面說:「備轎!」

一面起身往後院走去。

張千總注意到這腦滿肥腸的縣令的十個手頭上綴滿了寶石鑽戒,在陽光下還真刺眼。「狗日的,當了幾年治河的官都肥得骨頭冒油了。」

張千總在心裡暗罵道。

松筠命人把陳鳳翔押解到縣衙,權作稍事休息。剛到衙門口,就遇見萬道條身著一身簇新的官服慢悠悠地邁著方步,朝門口走來。松篤看了一眼那小小的縣令,給手下的親兵丟了一個眼色。那親兵會意地一聲高叫:「欽差大臣到。」

這一聲喊,嚇得萬道條再也不敢挪動半步,「卟通」一聲雙膝跪倒,似被砍殺的肥豬一般,癱在地上,連忙又挪正了肥碩的屁股,跪著向前爬了幾步,口稱:「河梁新任縣令,原南河道督署李家樓監工萬道條拜接聖旨。」

松筠緩緩地從轎走下來,一步一步走到衙門口,說道:「起來答話!」

萬道條連著站了幾次都沒成功,還是身後的差役扶他一把,他才站起身來道:「下官迎接來遲,還望欽差大人海涵!」

松筠說道:「本官另有要務纏身,你協助張千總搞好粥場,勿要漏過任何一位災民。」

一甩手帶一隊護衛徑自往衙里走。來到公堂上,松筠即命解除陳鳳翔的木枷。

松筠這才細細打量了陳鳳翔,比起當年自己推薦時的陳鳳翔,形象有天壤之別,瘦骨伶丁的,穿一件灰土布長袍,外頭也沒套褂子,腳下一雙「踢死牛」雙梁兒黑土布鞋上,沾滿了泥土,辮子和袍角都沾著泥漿,一副清瘦的面孔,惟有一雙會轉動的眼睛表明他還再活著。松筠心生不忍,低著頭對親兵說:「把犯人帶去洗一洗!」

萬道條和陳鳳翔本來也很熟悉,都是河工,看到陳鳳翔的慘狀,竟生出一種兔死狐悲之感。他對松筠道:「稟告大人,陳鳳翔雖然有過,可也不能如此折磨啊!」

他知道,上一次也是松筠的密折,致使徐端等四十八名河工受到不同程度的懲治,徐端受不了打擊,死了!對於徐端的死,他多少有些愧疚,畢竟同在一處工地上,他知道像徐端那樣的河工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本來他可以免於處罰,只要把攤的帳目一一說清,恐那時,自己也有逃脫不了的干係,好在一向沉默的徐端竟一直沒有說,這一下,划來划去,竟沒有把他算上。實際上,他心裡知道,有好些沒有懲處的河工,如陳鳳翔和自己,都是銀子在起了作用。

松筠冷眼看一下萬道條,心道,這傢伙腦滿肥腸的樣子,不知吃了多少民脂民膏,是不是讓他也吐出一些來呢?當初查處徐端時,幸好徐端為人還較廉潔,查來查去也沒弄個明白,哎——。松筠接過侍衛遞來的清茶,微微地吹了吹,咂了咂茶味,好茶,又止不住地猛喝一口,不想剛續的茶水還燙著泥,他只感到嗓眼一熱,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忍不住地猛咳一下,一口茶水還是從嘴中噴出,細碎的茶葉片直衝萬道條的臉上而去。

剛才的冷眼已似兩道利箭的光芒刺得萬道條渾身不自在,此時,他正低著頭理著自己有些發皺的前襟。感到臉上一熱,本能地用手一擋,見是松大人吐出來的茶水,顧不得已濕的前襟,連忙站起來,掏出一塊絲綢方巾,遞了出去,說道:「喲,松大人慢慢飲用,慢慢飲用!」

又轉過頭對手下的差役道:「混帳,誰讓你們用這麼熱的茶水招待松大人的。」

一位面相白凈的差役趕緊上前,從萬道條手取過方巾,一面擦著堂上的公案桌面,一面對松筠道著不是:「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小的不知松大人口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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