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莫道天高皇帝遠 第五節

天色已經暗多了,一片紅色的晚霞像泡沫似地浮在直壓下來的天空。客棧院子的上空和整個小鎮上的夜色都漸漸地濃了,幾隻飛蛾嗡嗡地飛過一道半掩著的大門,往裡面的燭火直接飛去,燭火被飛蛾的翅膀閃得火苗很低,很低,屋裡的光線也因此而忽明忽暗,花樹的芳香一陣濃似一陣地吹進來。水面上浮起了一片蛙聲,窗下有一隻不歸鳥在唱著低婉深沉的歌曲,如訴如泣。不一會,橙黃的明月在高高的樹梢上悄悄地從厚重的雲層穿出來了。

梅香走下漆黑的木梯,抑制不住的痛楚,差點讓腳下的木梯給絆倒,她抓住扶手踉蹌地伴著不歸鳥的和鳴折進那間亮著燈光的小屋。

她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在腦海不停地閃現。她感覺自己像是飄浮起來,頭上是一片黑黝黝的夜空,綴著稀疏零亂的星點。又彷彿她自己是一塊破碎的舢板,在起伏洶湧的海面上顛簸個不停,身邊的心上人雖說只是咫尺之隔,卻也怎麼夠不著他的船沿,海面上茫茫蒼蒼,一望無際,無處是岸。

她就這麼一直站著,手抓著透著絲絲涼風的窗欞,木格子的那種,不似宮中的「萬字不到頭」的那種,一直愣愣地站著。偶而,在遠處的夜空中,似乎是用來慶賀某種喜事的一朵五彩繽紛的煙花正在燦爛地開放著,梅香的目光就追隨著它們開放後瞬即破碎,墜下天空頃刻便煙消雲散,她想不出,白天與黑夜的區別,空蕩蕩的腦子裡,給人一種近乎失真的感受。

為了等待這一天的到來,她付出得確實太多了。用什麼樣的語言來描述她此時此刻的心神呢?

她全無半點痛苦,她全無半絲喜悅。她感到,即使現在度過的每一時刻都有可能成為生命中的最後時刻。人們往往願意設想一個臨近生命結束時,對人生是怎樣的留戀,因而進一步設想,當他們和生命訣別時,是怎樣的絞心般的痛苦,甚至會咬破嘴唇,在心底深處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我多麼希望再活一天!哪怕僅僅是一天呢?」

也許這樣的詞語寫在紙上是多麼生動,但在實際生活中卻是多麼不合情合理啊。命運啊,誰也無法抗拒的命運。冥冥之中的安排,人算畢竟不如天算。

似乎有一條鐵鏈套在梅香的脖子上,恍惚中,除了自己,誰也不能夠解開這個結……

梅香只覺得鼻頭一酸,憋在肚裡的淚水終於傾倒出來,打濕了衣襟,打濕了裙據,打濕了拴在腰間的碧玉。

事實上,當她憤怒之極揮手打了徐三標幾個耳光之後的第一感覺便是:出冤氣的時候到了。她怎麼忘了那幕慘烈的情景呢?

徐三標惡虎一般地踹開她家的柴扉,那只是一個樹枝插成的籬笆,緊接著就聽到「呼呼」的敲門聲。正在習字的梅香驚嚇之下,弄翻墨盤,浸染得雪白的宣紙一團烏黑。端坐在堂上,手捧《莊子》的父親剛讀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

就打住了讀聲,而母親正躬身在床沿上縫補鬆散的金邊,「哎喲」一聲手中的細針便戳進了指頭,全家人都回過臉,相互對視了幾眼,梅香父親才顫微微去庭院開門,門栓已被擠斷,老父當即便栽倒甬道的門檻邊。是徐三標小心地扶起他,並喝住了那三個跟班的。

一番假仁假義之後,徐三標便直入主題,原本三房的家室,因病故了二個,只剩個二房,邊說話間,那張尖嘴猴腮的臉上便凸出一對金魚似的眼睛死盯著梅香剛閃身而進的閨房,從身影中,就已斷定,必是絕色佳人。梅老爹端出肚子里所能知道的一切詞句來搪塞。當然少不了,小女業已訂親之類的話。可是,餓鬼豈能無食?外屋的恫嚇聲早已把梅香嚇得縮在窗前。明理不通,梅老夫妻自是苦苦相求,終聽得一句:「縣太爺的嘴就是法令,不辦也得辦。」

之類的話後,便有雜亂的腳步聲奔向裡屋來了。

幾聲慘叫過後,梅香就聽母親一聲長嚎,「香兒,快逃吧,到京城去找你的子穆哥——」

梅香這纖弱的女子才跳窗而出,沿途的棘草劃破衣裳,劃破皮肉,她全然感覺不到。可她卻記住了「徐三標」這切齒的名字,儘管他本人是在自報家門之後,官腔十足地說出來的,但她銘記在心了。

多虧了遍地雜草,多虧了那熟悉的樹林,多虧了那山上的岩穴,這裡的一切對於她此時那麼親切,那麼體貼,那麼溫暖,它們以博大的胸懷接納了她,以高而密的雜草和突凸奇幻的岩石隱藏了她。三天之後,當她篷頭垢面地走進那片土地時,清幽幽的河水照舊地流著,林邊的鳥兒也繼續唱著,是撫慰這顆受到摧殘的心靈,是鼓勵她去尋找遠方的心上人?她來不及用敏感的神經末梢來體覺這一切了。

就這麼靠著窗欞,梅香的思緒如同夜裡的蛙鳴聲,是這麼自然,這麼愜意。她實在弄不明白,自己柔弱的個性是在什麼時候變得剛烈起來,宮中的生活把她引入了一種溫柔富貴的夢中,她感到,整日似醒非醒,似睡非睡,她學會了看眼色行事,她學會了以貌美而嬌舒,她很吃驚自己的變化,都說女人是水做的骨肉,都說女人是纏繞樹榦的藤蔓,都說女人是渴望愛撫的寵物……可這些,哪一點是自己能夠擁有的呢?

天空在屋頂上面,而屋頂猶如扣住軀殼的一個蓋子。她能打破屋頂,尋找一種奔放而自在的感覺嗎?她們心自問不已……

屋裡的燭火漸漸地暗下去,武子穆一言不發,他怎能想到眼前這一切都是那麼真實地存在呢?他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在單薄的衣著中,不停抽搐著的梅香,他很悔疚。實際上,在他的心底何嘗不想她呢?那種情感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神秘情感。出外這麼多年來,無論身居何職,無論心情好壞,天氣好壞,可每到夜深人靜之時,他都會想起她,那種感覺,彷彿在陰雨天突然看到太陽一般,是一種難以言明的幸福感,是永恆的誘惑,也許他被沒完沒了的事務纏身,無法告知家中的一切,也許在臨走時,並無留下半點信物,但這不足以說明,他強悍的外表下沒有一種深深的思念。

皇后對他的敘述是那麼冷漠,那麼輕飄飄的,幾乎使他對眼前的一切都不能產生信任。皇后說,子穆啊,我身邊的這位婢女,想來你是知道的、認識的。她多年來一直在尋找你,或許是天意的安排,讓你們相逢在這破敗的小鎮,一切假如、種種設想都不必說了,反正你見到了她,至於她何以能來到我的身邊,你去問她,你不知道,她想你有多麼銘心刻骨,她的哭訴感染了所有的人,包括皇上也滴下淚水,你無法想像,在她身上承擔了多少委屈,如今也算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了,皇上已吩咐的事,你知道嗎?他搖了搖頭,難道那剛烈的女子就是自己思念的阿香,那飄忽而來的香氣似乎說明了這一點,那麼獨特、那麼熟悉,多少次了,他夢中的梅香正踏著雲錦向他走來,帶著羞澀的微笑,帶著沾露的髮辮……

靜靜地聽著皇后的訴說、聽著皇后向他表露的意思,他是何等激動啊。他稱謝不已,他如何才能報答聖恩哪?

皇后輕輕一笑,說道,皇上還有些捨不得放你呢!他一直誇讚你,你的忠心耿耿,你的勇武過人,都是皇宮裡少不了的人手。我對皇上說,先讓他成家,回去處理好這件事,以後還有調回的機會,皇上勉強地答應了。你們這一對有情人終於會面,儘管來得遲了些,畢竟有了好結果,俗話說,十年修來同船渡,百年修來共枕眠,你就去吧。我已叫人給你單獨騰出了一間房屋,明兒一早,別忘了來辭行。武子穆連連叩首:聖上的恩德,沒齒難忘。皇后說你先去吧,待會我叫梅香也去,今夜就留給你們了。你要多加體貼,可不能委屈了她,以後有機會,可到宮中來看看,畢竟是我把她帶到宮裡的,這一年來,她侍候周到,實際上,感情已超過一般的婢女了。皇后一邊說,一邊取出一對碧玉簪,這是我給你的,你帶給她吧,留個紀念。我想直接給她,怕她心情一時難以承受離別之苦,才剛熟悉,才剛知根知底,又要走了。武子穆才稱謝退出……

武子穆有些不安,他望著這曾相擁過的軀體,竟不知如何是好,他一咬牙,輕輕走到梅香的身後,幾次欲言又止,終於還是說出了:「阿妹,你受苦了。」

只是這一聲,梅香鼻歙一酸,杏仁眼就蒙上一層雨霧,她再也抑制不住了自己,猛地一轉身,望著這張熟悉的面容,聽著這熟悉的聲音,一聲驚叫,撲進了武子穆的懷裡。是的,她日夜思盼的阿哥就近在眼前,讓她怎能不放聲大哭呢?經過這麼多痛苦的洗禮,她是多麼需要一絲安慰啊!儘管在宮中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可她這花瓶似的軀體里卻是盛滿了悲苦的清水啊。人生的大不幸,都壓在她那秀削的雙肩,她只是放情地哭個不止,淚水似串串珍珠打濕了武子穆的胸襟,此時,再也沒有過多的語言,兩顆震顫的心緊緊地貼在一起,相互間能彼此感受到的心跳,真是心靈的交流。

武子穆只是緊緊地摟住她,他感覺到梅香的手也在摟住自己,生怕跑掉似的,緊緊地摟住。他的意識全部逃走了,他空白的腦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低下頭,拚命地吻著梅香的眉梢、眼角的淚珠,他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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