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莫道天高皇帝遠 第三節

百齡坐在屋裡的綉褥上,旁邊還有一隻涼竹編得的藤椅,那上面鋪著一層薄薄的褥子。究其原因,許是因為他太瘦的緣故吧。書室的一頭,朝南的玻璃窗下,橫一條紫檀條式書桌,上有青龍白瓷筆筒及筆墨硯台,靠牆的兩壁,是疊滿書籍的紫檀書櫃,書屋的當中有一張比庭院稍小一些嵌有大理石桌面上的紫檀圓桌。圓桌上擺有一方黃楊木棋盤。百齡多年來養成了一個習慣,那就是每每去朝聖前或去衙門前總要到這一排三間的書室來坐一坐。環視一下這靜靜的書室,聞聞這書屋的書卷氣。

「老爺,車轎備好了。」

王冒的聲音在百齡聽來,似乎時斷時續,他還沉浸在這棋子的磨擦聲中。幾縷陽光透過窗欞上的玻璃反射到書屋內,頓時,陰暗的屋子明亮了許多。百齡手中的雲子也折射著散亂的陽光,像一顆顆著火的星星從百齡的手中一個個地蹦掉下去,熄滅在棋盒中。

百齡換好衣裳,即使身著一品官服,也是前襟長、後襟短。百齡夫人替他先後扯了一下,總是擺不整齊,惱笑道:「你看你這副身子骨,哪像朝中的一品大員,出去了也不知道,讓別人怎麼笑話你呢?」

說著輕輕地拍了幾下百齡的後背。她心裡高興,主要是剛才見百齡病得不輕,沒過一個多時辰,就好了,心道,畢竟不是病,要真是病倒了那才令人焦心呢。別看百齡在外面威嚴十足,可在妻子面前卻顯得十分乖順,先前的靜坐多少凈化一點胸中的煩惱,感到氣也順暢了。他拉起夫人的手說道:「你負責侍候兒子吧,以後老朽就不要你管了。」

夫人一下子掙脫了被攥著的手,說道:「老朽,老朽,真不知老爺老在何處?這麼老了怎麼還會有個兒子,依我看,你是心老,身不老。」

百齡勉強一笑,說道:「夫人哪,老不老你知道。」

忽然,嗓子一陣抽搐,連忙打住了下面的話,以手掩口,輕咳了幾聲,說:「你看,話也不能多說,怎麼不是老呢?好了,夫人,我此去總督府,著實有緊要的事要辦。先前沒對夫人你說,是怕你聽了不安,適才想好對策,心境就寬慰了許多。夫人在家靜候吧。」

「老爺,你放心去吧,只要你身體沒有什麼大礙,我一千個放心就是。」

說著,百齡夫人附在百齡的肩頭,悄聲說:「上個月,朱爾賡額送來了幾株西洋參,我先給你煎熬著,回來就給你喝。人常說,冬病夏補,我想也應該補補才是。」

「什麼?我怎麼不知道這回事?」

百齡吃驚地問。「喲,什麼事非要你知道,你別忘了這個府上的內當家還是我。」

百夫人杏眼一睜,「那是,朱爾賡額特地前來拜訪您,可你上朝去了。我也推辭不過,就權且收下了。這又不是什麼稀罕物啊。寶石、黃金,我不收,這點禮品還算得上收賄嗎。哼……大清朝就你一個清官了。」

百齡不再言語。想好言再逗上幾句,又沒說什麼,心裡隱隱感到這不是一件好事,末了,就在他離開官邸前,對送到門口的百夫人說:「吃自己的俸祿不是很好嗎?」

徑自坐上了涼轎,恢複了一臉陰鬱的表情。

一陣涼風吹過來,轎上的絲綢波浪一樣起伏不停。

事情過去幾年了,哀傷已經漸漸地淡化。雖然時不時地那悲慘的一幕會在腦際中浮現,她也常常迫使自己不再去想它們了。她的憂鬱的心境被嘉慶帝喚醒了,她學會了和嘉慶帝呼應著暗中投來的青睞目光。事實上,到了後來,每每嘉慶帝要與她在宮中做那種事時,她先是默許,繼而應承地配合起來,都說被帝王的恩寵如同沐浴著春風化雨一般的滋潤,可在她看來,豈止是春雨,她甚至想這簡直是陽光,是她年輕而健康的體魄所必需一種營養。似乎離開了這一點,她的生活或許至今仍在陰影的籠罩下。這就是梅香的真實想法。

要不是這偶爾中的發現,梅香就已經流露出不打算回去的念頭。她像往常一樣偎在他的懷裡,任憑他的手在她的衣襟里如同掃地一樣。她滋生出的熾熱情感震撼了自己,正是從這雙手在她滑膩的皮膚所彈出的美妙而酣暢的琴弦,她解悟到一個女人的生命燦爛的本質,並去認真地諦聽來自另一個生命中發出的赤裸的邀請聲。它們悅耳如同雨珠敲在金質的風鈴上,在如此寂靜的午後漸漸地高亢。

她怎麼能想到呢?

除非事情到了萬分緊急的時刻,如若不然的話,武子穆無論如何也不會闖到宮眷的住處的。

武子穆知道,此時若大呼小叫,驚動聖駕,無論如何是不行,當他拽著董誥往樓上去時,店外的砸門聲已經越來越緊了。那剛才被打得鼻青眼腫的高扒道此時又神氣活現地在門外高聲叫嚷。礙於有聖上的吩咐在先,武子穆只是要幾名侍衛守住大門,進來一個砍死一個,進來兩個砍死一雙。又命幾名侍衛站在牆頭,以做觀望,如有逾而過者也格殺勿論。彷彿和對方擺出一副拚命的架式。

武子穆心裡可著急啊,剛咽下的幾口綠豆粥使身上的汗意有些退卻,這時候又冒出一頭汗來。他對董誥說:「董大人,看來只有叫醒皇上了。」

董誥點點頭:「對,對,叫皇上,你去上樓,我到前面去應付。」

說著翻找衣物,要找出那身官服,可一時竟不知放在何處,硬著頭皮走向門口。

武子穆不敢怠慢,此地就出在蒙遼交界處,要不繞道蒙古草原的話,他此時已守護在紫禁城牆上了。可到哪裡,就說哪裡吧。他知道,一旦地方惡霸與官府勾結起來,那就什麼殺人越貨的罪惡也敢做出來。何況,他們的身分僅是來往的客商呢!

二樓上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張明東哪去了?還有幾個太監哪去了?他無從知道。他記得,他被張明東攔在門口的那間屋子。他輕挪腳步在門口站了一會,喘了一口氣,只感到腳下的涼氣直往上竄。他解下佩刀放在門口,用手指輕輕地叩響門環。裡面沒有絲毫動靜,彷彿死去一般,諦聽一會,從裡面隱約傳來陣陣鼾聲。他剛想下樓,前庭的吵嚷聲似乎越來越急。他不得不掀起門帘往裡就闖。幸好,他的眼尖,一眼看見靠窗的床榻下擺放著兩雙鞋,他非常熟悉,那是男女不同的兩個樣式。他連忙拔回腳,退到門口,高聲叫道:「皇上,皇上,皇上醒一醒。」

連叫幾聲沒有回聲,心想皇上、皇后一路勞頓,都睡熟了。又提高嗓門,叫道:「萬歲爺,武子穆有要事回稟。」

一聲聲急促的呼喊沒有把嘉慶帝叫醒,卻驚得梅香嚇出一身冷汗。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武子穆,這多麼熟悉的名字啊。難道我的子穆哥就是萬歲的貼身侍衛?她低頭一見自己裸露的軀體,一股莫可言狀的羞辱感頓時攫住了全身。梅香感到一陣驚攣、顫抖,彷彿一桶冰水從頭澆下,徹心徹肺地涼,脊背似乎冒出一絲涼意。

梅香本能地抓起落在地上的絲帛被單裹住全身,她搖頭不止,不會的,不會的,難道世界就這麼小嗎?我打聽了多少軍營都沒查找到,我吃了多少苦到處尋覓,到頭來,難道能在這裡相遇嗎?她反覆思忖,沒有答話。

武子穆又急著喊了一聲:「萬歲爺,皇上,武子穆有要事回稟。」

這一下,梅香聽清了,是她苦苦尋覓的子穆哥,那聲音是那麼熟悉,渾厚中帶有沙啞。那急促的呼喊的頻率對於自己來說是那麼親切,她混飩的腦海中清晰地映出那一幅幅美麗的畫捲來……

靜靜流淌著的小河是從高高的布庫里拉山下來的。這在當地被視為神山的聖物有著無盡的寶藏。河水順著山腳緩緩地下滑,在拐彎處的樹林邊形成一個小小的湖泊,年輕的梅香正是第一朵花骨朵綻苞的時節,有著天然的美貌,猶似帶露的山花:生性活潑,又像密林中歡奔的小鹿兒,天真爛漫,在她的眼中飄浮著的小水珠如同閃爍生命的眼神在幽藍的水面上轉動,她撩起那長長的手臂宛如銀蝦般瑩澈,在使勁揮動著,創造著無數個晶瑩的夢境。每當三春天氣,正是春光和煦、山花盛開的時節,但見山前綠草如茵,鮮花似錦,一片嫣紅、一片奼紫、一片鵝黃、一片粉白……每一簇花、每一枝柳似乎都幻化成自己婀娜多姿的身影。當然,少不了身邊那位頭裹純白的毛巾、腰掛弓箭、手拿橫笛的英俊少年——武子穆,在春、夏、秋、冬四季織成的情網裡,兩位相愛的年輕人總是在大人們默許的眼光中,密切地交往。老人們交口稱讚,真是天造的一對……

終於,有一天,在片片落葉隨意飄零,雨絲縷縷,連綿不絕的秋天的黃昏,兩個年輕人互相依偎著,傾訴著。梅香的眼中始終噙住了一顆淚珠,彷彿凝固一般,她怎麼能捨得她的子穆哥離她而去呢?她緊緊地抱著子穆哥的健壯的腰身,把柔軟的軀體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那脊背上的綠色長裙被秋雨打濕,陣陣寒意向身上侵襲,她又怎能顧了許多呢?她把臉埋在武子穆的懷中,這是她第一次和男人有這種接觸,緊張、羞怯、激動、不安加上濃濃的離愁別意一起交織在心,她覺得眼前金花狂舞,彷彿連發梢都迷亂得有些發抖了,何況一位純潔少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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