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似曾相識小梅香 第五節

安頓好大順後,戴衢亨來到內房,見阿珠正在撫箏,箏聲幽咽,不禁眉頭一皺,走上去,問道:「阿珠,我的身子已好了,你似有憂鬱之情?」

阿珠忙站起來,緊靠著戴衢亨的身子,眼裡有晶瑩的淚花在閃爍,答道:「老爺病體好了,奴婢當然喜歡。怪奴婢想得太多,剛才聽老家人說的老爺的同朝知己病故,身後如此清貧,不禁悲從中來。箏聲也融人人情。」

戴衢亨望著阿珠的清瘦面容道:「這半個多月來,也難為你了。」

阿珠苦笑一下,其實她是由徐端的死不輕意地就聯想到戴衢亨,彷彿預感到一場更為可怕的後果正等待著自己,是的,命運就是這樣,荒誕作弄中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當時間的畫幅步步逼近時,一切都有可能突然消失,就像洶湧的海潮猛然到來時令人猝不及防,而退潮時,同樣不聽你的挽留。

戴衢亨深深一瞥她那雙充滿疑慮的眼睛,安慰道:「你也是多慮了。有你在,我就有了一生的保障。我去趟宮裡,等著我。」

稀稀疏疏的人影在兩旁高懸的燈籠的映襯下,紛至雜沓,陰沉了一天的京城,趕在人夜的時候,朦朦朧朧地降了一場春雨,雨聲很輕,雨絲很細,雨腳很密,透過轎簾的格窗望去,好似薄雪一般,使整個街道都罩在了一層霧檬濛的水氣中。

兩行熱淚早已從戴衢亨的眼角流下來。他對於徐端的死當然是很悲痛的,更使他感到萬分難怪的是,他死得如此凄涼,想起這些,戴衢亨就是一陣陣的悲涼,感到飄蕩在眼前的水氣充滿了酸澀、苦楚。

徐端的來信讓他流了好幾次淚,大意是敘述自己和他的相互交往,這一點兩人都有同感,本不用贅敘的,這或許是有所求的最後補筆吧,戴衢亨想。那些燙著血淚交織而成的文字凝成了四個大字「死不瞑目」,這觸目驚心的四個字在戴衢亨的眼前幻化成四灘汪汪的鮮血,他仍然不忘治河,這是他一生的本行,治河為本,它構成了他的來信中最顯眼的一段。對這樣的忠貞不貳地履行職責的人,戴衢亨怎麼不感動呢?

哎,談來談去,除了對自己的個性的檢討外,隻字沒提家中的困難,看來這一部分要由自己補寫了。

上書房門前一聲高喊,「戴衢亨求見!」

的聲音著實讓嘉慶帝吃了一驚,嗯,不是聽說有病了嗎?朕正打算詢問他大後天能否隨朕出遊五台山呢?對著跪在地上的稟事太監說:「進來!」

太監「扎」了一聲就出去。

「哎呀,這霏霏之雨的夜晚,你拖著病體來幹啥?」

嘉慶帝從不懷疑戴衢亨的單獨求見有任何個人動機,他完全沒有必要,非到情急之下,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單獨求見的。自從離開那家客棧,在天津的行宮會同皇后一道回來後,就一直想去看看,政務太多還沒來得及,這戴衢亨倒是自己先來了。

「不必拘禮,」嘉慶帝對正想跪拜的戴衢亨說,「你這時來有什麼事?」

戴衢亨落坐後,雙手緊緊抓住椅把,喘息片刻,開口就道:「臣是領罪來了。」

「這是何話?」

嘉慶帝不解地望著戴衢亨,「你看,這本應屬於你的事,朕不放心托津、松筠去辦,就親自調閱了。」

言語間,絲毫沒有帝王的架子。

「清律上說,革職之人的死去,按律不許上奏,但臣要奏出一人。」

戴衢亨面情漠然,已有悲傷之色。

「哪家?」

嘉慶帝疑惑起來,「倒底是誰?」

「徐端,徐肇之。」

戴衙亨無力地說了出來,用力撐起身子,把徐端寫給自己的信遞上去。「徐端死了,病死了?!」

嘉慶帝有些吃驚,「這朕倒是沒有聽說。」

邊說邊翻開徐端的信,看著,看著,面色有些陰沉了。「難得的忠臣啊,這絕命筆除了檢討就是治河,朕這幾年來沒有對他用錯啊。朕正打算官復原職啊。朕始終不放心陳鳳翔,蔣攸污又堅辭不受。」

「皇上,」戴衢亨一抱拳,「徐端的死有七分人禍,」頓了頓,又深吸一口氣,「皇上,實際上,他是憂憤過長,積鬱而死的。」

嘉慶帝正要插話,戴衢亨道:「容臣稟完。」

戴衢亨蒼白的臉色隨著情緒的波動有些漲紅,便把有關徐端的前事後事原原本本地敘說一遍。

嘉慶帝沉思良久,「這麼說,朕十二年時大批處分河臣有些過了。十五年、十六年,則沒有什麼大礙,連同徐端一起被朕革職的又不是他一人,怎麼惟有徐端抑鬱而死呢?」

嘉慶帝有些不解地問道。

「皇上,就於當時的事情來看似乎毫不為過,皇上聖明決斷。可是那批被處置的河臣中,又有誰可與徐端相比擬?這位在大河上奔波了幾十年,茹苦含辛、受盡煎熬的徐端與那些有著質的區別。他首先是一位能幹的河臣,這一點皇上也曾親口對臣說過,其次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清官。臨死前,他的家計需要別人接濟才勉強過得下去,他家僅有田地三畝,瓦屋數間,沒有僕人、丫環,像這樣的河臣在朝廷中又有幾位?」

戴衢亨繼續不緊不慢地說,他就是這樣,越是事情急切,越是能夠心平氣和,他總是能夠用強制力來掩飾自己內心的躁動。

「你有何建議?不妨說出來讓朕聽聽。」

嘉慶帝呷了一口張明東遞上的奶茶,慢吞吞地地問道。「若要朕專為此事下個聖旨恐有不妥吧。」

他還有擔心,倘若戴衢亨出此下策,那倒真讓他下不了台,再說又不是什麼特大的冤案。

「皇上,臣想,既然死者已逝,撫恤生者不也能體現皇上一片愛惜之心嗎?」

戴衢亨眼裡終於閃著淚花,懇切地說,「皇上,臣以為應當著力獎其廉潔,身為河臣這麼多年,臨死窮困如他這般,怕是只有徐端一人了。」

嘉慶帝點點頭:「好吧!就依你的辦!」

戴衢亨心中的石頭總算落了地,額頭起了一起細密的汗珠。在這場辯論中,他烙守了沒有牽及任何人,沒有對任何人有攻擊的些微詞句,目的達到了。戴衢亨感到由衷的欣慰。站起身來,就要告退。

嘉慶帝說:「你的身體怎麼樣?朕一直很關心,過不幾天,朕去西巡拜竭五台佛門聖地,不知你能否同往?朕當然是想要你同去的。」

戴衢亨伏地叩首說:「皇上如此信賴臣子,臣怎敢提個『不』字,臣一定扈駕前往。」

嘉慶帝親自扶起戴衢亨,「朕擔心你不宜遠行呢,好了,你回去吧,明日早朝就不用來了。」

戴衢亨心裡猛地一熱,「皇上如此器重臣子,臣就是赴湯蹈火,也要報答皇上恩德!」

說罷辭別嘉慶帝,心裡的情緒有些坦然了。

細想起來,這件事,自己雖做得有些草率了些,但還是得到了皇上的支持,總算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同僚了。正這麼一路上想著,轎子已行到石虎衚衕,不知為什麼,這樣一個地名總讓他時時想起大漠小鎮的虎橋坊。

夜已深了,水氣濃重,到處濕漉漉的。

到府門口,李令仁取出掛在轎前的燈籠,攙著戴衢亨拾級而上,到了上面,戴衢亨長吐了一口氣,看著李令仁扣射門環,忽聽身後一陣雜步聲,轉頭望去,只見夫人在兩個丫環的攙扶下拾級而上,月白緞子綉五色牡丹的旗袍里襯著淡紅的擺裙,外加一件寶藍緞子的坎肩,油浸過的一根鬢髮有些散亂,滿面倦容,高高撐起的油紙花傘像一朵花輕盈地罩著夫人的頭頂。就著門前掛著的兩盞御賜宮燈,戴衢亨看到另一位手裡還抱著個包袱,遂不解地問:「夫人這是去了哪兒?」

戴夫人見是戴衢亨,眼圈一紅:「我能哪兒去呢?」

一位丫環忙接過來說道:「這幾日,老爺有病,夫人除侍候老爺外,還常去寺廟進香,許下願,要是老爺病好,就給寺廟一些香火錢,今日去了,不想……」

「什麼事?」

戴衢亨向來不相信所謂進香解夢之說,純以安慰罷了。見夫人流淚,多少被感動了。還沒等戴衢亨開口,夫人便貼身過來擁著戴衢亨往裡走,問答:「你要遠行出門?」

戴衢亨十分驚訝,「你怎麼會知道?」

戴夫人默默地點頭道:「這就是了。」

來到正廳,正廳前還掛著四盞白紗西瓜燈,照得內外通明雪亮。門楹上刻著嘉慶帝所賜的條幅:「皇恩春浩蕩,文治日光華」,十個貼金大字黃燦燦明亮亮耀人眼目。每一位來拜訪的朝中同僚誰不羨慕。

丫環小杏端著熱水、毛巾走進屋內,戴夫人接過在盆中搓洗下一遞與戴衢亨說道:「你也擦擦吧。」

戴衢亨接過熱乎乎的毛巾在臉上揩了幾把,濕熱的毛巾驅走他臉上的寒意,對戴夫人道:「我病體初愈,去歇息了。」

戴夫人一把扯住道:「又要去阿珠那兒?」

戴衢亨無語。

戴夫人面色蒼白,嘴唇由紅變紫,喃喃地道:「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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