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似曾相識小梅香 第四節

民婦理了理散亂的雲髻,把頭上插歪的簪子重新扶正。哽咽道:「孩子都已送給城中姥姥家暫時寄養,民婦一人要操持這麼一個客棧,如果再帶孩子的話,肯定忙不過來的。」

嘉慶帝點頭稱是。

清晨的鳥,剛剛叫起來,聲音很嫩,很脆,那雞蛋似的陽光,照在院內的一株桑樹上,黃土鋪成的院子顯得很整潔。晨起的母雞在院子里悠閑地散著步,顯得若無其事的樣子,並不因嘉慶帝的到來或者主人的悲苦情懷而有絲毫的改變。

民婦短而直的頭髮在面頰上披下來,遮住了半邊臉,但是依舊可以看出她那腮幫子上掛著的清晰的淚痕,眼光也非常憂鬱,怔怔地立在院子當中發獃。嘉慶帝嘆氣一聲,搖搖頭說:「這樣的不幸讓人聽起來很難過的,你操持這麼大的一爿客店著實不易,生意還好吧。」

民婦想了一會兒,說道:「承萬歲爺的洪福,生意還能做下去,本不想繼續乾的,奈何丈夫留下的欠款一時還沒能還清,只有勉為其難,倒掉了脊梁骨,也不能欠帳不還吧。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守著看家本錢,尚能糊口度日,不敢煩擾萬歲爺的挂念。」

嘉慶一聽,面露不易察覺的喜色,轉過身來,對張明東道:「朕的房錢要加倍多給些,以後尚有什麼困難,儘管提出來找你們的知縣及鄉里的保長,在此立一塊石碑,刻上朕曾住過此店,以後生意也會興隆些。」

張明東答道:「萬歲爺吩咐的極是,真不愧是萬民之父母,還不快謝!」

那民婦一聽,連忙又伏在叩頭稱謝不已。嘉慶這才感到身上有些涼意,遂轉身進屋。

明亮的燭火還在屋內搖曳不停,嘉慶在屋裡踱著步子,沉吟了一會,把心一橫,索性在這荒郊村野住上幾日,傳令把那殆人性命的郎中帶來,張明東領了聖旨,其實是口頭吩咐,帶著幾名親兵去了。

轉動之間,嘉慶的腰際環佩叮噹作響,聲音悅耳,用手一摸正是一塊如意玉,通體通明濕潤有加。有燭火的映襯呈現一團柔和的光暈忽明忽暗,嘉慶心道,這是皇后分手所送的禮物,皇后尚不知道我身在何處呢?一種思念油然生起,想來想去,決定還是回宮,儘管此次出來拜謁西陵,一路上有不少禮儀盡減,似乎這一帶的民風民情還未了解個透徹,但多少也八九不離十了。等溫承惠的人馬一到還是回家。正想著心事,外面的親兵進來稟告:「萬歲,挾私報復的郎中已經帶來。」

工夫不大,那郎中頭戴綸巾,進來時還神氣活現,不知什麼原因似的,頭向後面微傾,顯出不耐煩的樣子。

嘉慶一見來人的這種神情,腳底生出兩股惡氣,斷喝道:「還不跪下!」

那郎中一愣,心裡犯起嘀咕,這人面含威風,言語間不像一般的地方官。遲疑了一下,後面的親兵照著腿部猛一下腳,「哎呀」一聲,郎中感到一陣鑽心的痛感,就如同一堆爛泥似的倒了下去,額頭上,巨大的汗珠就滾落下來,下意識地用手一摸,小腿骨頭就已經斷了,他再也忍不住了,野豬似的嚎叫起來。

「大人,不知大人何故抓我?我罪犯哪條?」

他凄聲慘裂,痛苦萬分,本來十分白凈的面孔此時像是打了蠟似的,暗黃一片。面容頓時顯得憔悴了許多。

嘉慶怒不可遏,他連自己也沒想到,堂堂的天子竟當起一名縣令的差事,眼見郎中如此慘痛,竟不知從何問起,心裡有點怨恨手下人太魯莽,做事不講究火候,要是胡亂判他一通,恐日後,兩家仍是不相和,想到這,對一直侍立在旁邊的張明東說「趕緊去把太醫叫來,替他醫治一下。」

這一個「太醫」的專用名詞從嘉慶帝的口聲說出來,很細很輕,像三月的柳絮,輕飄飄的,在那郎中聽來卻不啻是晴天霹靂。他怎能知道,眼前端坐的是嘉慶皇帝呢?他為何住在這家客棧?又為何將我抓來?百思不得其解,一年前的事,他早就忘個一乾二淨了。

「郎中,我來問你,你如何與這家店主人結下怨恨,致使這家男人不治而亡,留下一女二子苦度餘生?」

嘉慶的語氣和緩了不少,但射過去的目光依然很嚴厲。嘉慶注意到這跪著的郎中已不是跪著,而是斜癱在地上,褲角有些血跡正慢慢地擴大,不一會已有一小灘。

奉命趕來的太醫在見過嘉慶帝之後,動手醫治這郎中的腿傷,這太醫姓袁,字道平。是世襲的老中醫了,服侍過晚年的乾隆皇帝,醫道自然是很高超的,他細心地用手一探,對嘉慶帝說道:「皇上,這人的腿骨已是折了,需要立即調治,如若不然,腿骨將壞死,危及生命也是可能的。」

郎中一聽,更加印證了心中的猜測,急忙要爬起來叩頭,但是不能夠這樣做,劇烈的疼痛使他半拖那條斷腿,半是立起的身子朝嘉慶帝悲咽著說:「萬歲,罪民確有冤枉啊!」

他的斷腿失去了知覺,已汪在血泊之中了,面色變得慘白,痛苦不堪的淚水已流遍了面頰,他硬咽道:「萬歲,萬歲錯聽了一面之辭啊,為何不容罪民詳述?」

他心裡想,這一切包括打折了腿都是由嘉慶帝一手安排的。

忍住了疼痛,那郎中要敘述緣由。嘉慶帝心想,真是東家長西家短的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一甩手,走到張明東跟前,低聲說:「去,備轎!」

隨後對躺在地上的郎中道:「朕不是給你們兩家斷個是非曲直的,各自寫一份訴狀,交由你們的縣令。」

嘉慶帝一刻也不想停留,就在這時,耳聽村外,鞭炮齊鳴,鑼鼓齊鳴,親兵急忽忽地跑進來,稟道:「萬歲爺,溫總督來了。」

「起駕!回京。」

嘉慶帝一面吩咐,一面往外走,回首間,見那民婦站在院中哭泣,走過去,說道:「朕已為你正名,何必憂傷呢?天下太平之日,也不能說沒有個坎坎坷坷,想開些,尋個人家。」

民婦跪倒,叩頭釋道:「民婦哪是哭泣,實在不知如何報答聖恩啊。」

話未說完,張明東已攙著嘉慶帝登上暖轎徑自離去了。

明月初升,雲蒸霞蔚,浩渺而幽邃的天宇中湧出一盞冰輪,絲絲縷縷的輕紗在初升的冰輪周圍翻滾繚繞,好似江面上的層層逐流的波紋,群星失去光澤,隱藏於乳白的幕布後邊,好似不敢與皎潔的月光爭輝,這樣的好月色在清江古城是多麼難得一見。徐端躺在床上已是一天一夜沒有進滴食了。

月光似水,把空蕩昏暗的瓦屋地面上,灑上了一層輕霜般的冷光,窗外微風吹拂、樹影婆娑,卻是異常的寂靜,徐端心裡明白,在這萬籟寂靜中,正孕育著一場不期而至的春雨,絕非是那淅淅瀝瀝的一種,他勉強地舔著乾裂的嘴唇,想披衣坐起。剛發出一點響,候在床邊的大順就被驚醒了。不一會,裡間的夫人也穿著皺皺巴巴的衣服站到了床沿。

「徐大人,點上燈吧。」

大順哀求道,「可想吃些什麼。」

徐端搖了搖頭,艱難地抬起手指了指窗外,大順眯著眼睛看了一會,點頭道:「是的,是的,徐大人,您靜心養福吧。現在就是天塌下來,也壓不到你的頭上了。」

說著,打著了火石,點上了一盞滋滋作響的燈盞,放到緊靠床沿的桌上。徐夫人默默地將燃起的火苗挑了挑,也是一臉哀相,望著丈夫黑瘦的面龐,心裡禁不住悲涼。

要不是這趟去京城,也不會落個這副模樣,原先,自己是不允許他去的,可是,倒底沒能攔住,這下好了,幾位平日里尚能接濟一點的同僚們彷彿敬鬼神而遠之了。心裡不免生出一番不能原諒的情緒,望著徐端,眼淚在眼圈裡直打轉兒就是掉不下來。轉身就去廚房。

一陣壓抑的哭聲不一會就從廚房裡傳出來,在寂靜的深夜,傳入徐端的耳膜極遠的又是極近的,極洪大的又是極細切的,徐端張著嘴想說些什麼。大順輕聲說:「老爺,你老是不吃也不是法子啊。」

兩人彼此注視著,有半個時辰。

徐端苦笑一下,終於開了口:「大順,告訴你嬸娘,端那碗稀粥來。」

大順很是驚喜,剛到廚房口,就見徐夫人正鍋台邊熱那碗稀粥,灶下的火很旺,映襯得徐夫人秀美俊逸的臉上紅撲撲的。大順道:「嬸娘,我來吧,你也是一夜未曾合眼了。」

徐夫人看了看這位憨厚質樸的家人兼差辦,心裡不知怎麼感激才好。她默默地退了出去,進屋看了看閉著眼睛的徐端,走過去掖了掖被角,以手摸面,試一試尚有餘熱的額頭,徐端把她的手拉住了,感激地說道:「夫人,苦了你了。」

邊說邊拍道,「夫人,倘若我真的不行了,你帶著三個孩子該怎麼辦呢?」

說著眼角竟流出淚滴,徐夫人看了如針刺心。一連半個多月,自打京城回來,就染上了風寒,要在往日早就好了,可是這回卻一直這麼拖著,弄得徐夫人心裡整日提心弔膽,「去吧,去看看孩子,白天,這些小傢伙真纏人啊。」

徐端悵惘地嘆了口氣。「去吧,有大順在呢!」

戀戀不捨的徐夫人剛走,徐端忽然感到胸中像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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