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聖人不出,黃河怎清? 第一節

又是三年一度的殿試之際,各省舉子中的出類拔萃者們,預備了一大堆四書五經中的隻言片語,單等皇上出題。誰也沒有想到,黃綾上嘉慶競只寫了兩個字:「治河」……胼手胝足的河總徐端,佇立在地凍天寒的河岸上,遙望京師,他萬萬不曾料到,等來的會是御筆親批的革職命令……

這是一個柵柵來遲的春天。料峭的寒風時而還能帶著哨音掠過這片遼闊平疇,掠過京畿四周的殘瓦敗舍。散發著柔和而又清冷的陽光在飄忽的陣陣漫過天際的烏雲中,勉強擠出一些白晝的跡象來。蕭索的田野、破落的農戶、官道兩旁的瑟瑟發抖的垂楊,以及無聲無息緩緩流淌的直隸河構成了一幅哀婉的圖畫。

死氣沉沉的大地上散落著零亂的雪花。枯萎的雜草探頭探腦地從田埂上、從溝堰中、從水草邊伸出莖葉。永定河開凍了。水面上飄著枯草、爛菜和零亂的青苔。在寒風的吹送下,它們不時地跳起幾朵浪花,泛起幾圈漣漪,擰出些酒盅兒似的小水漩渦在層層的輕浪中不停地旋轉,可是,一碰到水面的雜物,它們又「啪」地一下消失得無蹤無影,溶入那清碧的河水中。永定河兩岸,遍植了桃樹、杏樹、梨樹。正當節令的桃、杏、梨花偏不開放,看那光禿禿的枝丫,似乎仍在顯示出殘冬的淫威。唯有河中那成團成團的深綠色苲草雖又重見天日,卻懶洋洋的一動不動。

和直隸境界內的其它河流一樣,永定河系的最高水源出自燕山余脈中的一條深而不知名的山谷。在平原與山峰的交界處,依河而建的一座破廟遠遠望去似乎正裊裊地升起了炊煙,給這凄清的永定河兩岸帶來些許生氣。回望那條幽深的山谷,此刻顯得格外幽暗和靜謐。山谷兩旁的山嶺為蔥鬱的黑松覆蓋著,陣陣冷風攪起谷底薄薄的雪花,溶進了剛剛解凍的小溪。

谷口中那條偏僻的羊腸小道上,此刻出現了數個黑點。黑點慢慢地向前蠕動著,越來越近,正朝著前方的那個破廟走去。細細一瞧,原來是兩匹驢馱著一些雜物,長長短短的支架上隱約可見標有一些刻度,外加幾把鐵杴、幾捆繩索。一行人,風塵僕僕。走在最前面的年輕人在唉聲嘆氣,似乎抱怨什麼,牽著驢子的緩繩在艱難地行進。緊依在毛驢旁邊的那位身著灰色布衫、腳穿一雙粗布鞋的中年男子也是滿臉疲憊之態,氣喘吁吁地說道:「大順,此處河水流速甚緩,要不要下去量一下水的標位?」

那位叫大順的年輕人停住了腳步,摘下頭上戴著的青麻帽,把拖在背上的二尺多長的辮子拿在手中,不停地擺弄著,也不搭腔,徑直走到河邊的一塊巨石上,坐了下來。青麻帽在手中搖搖晃晃。

「唉,大順,你也別跟我犯呆了,我知道,你一看到這條河,心裡就不順暢,是不是又想起死去的爹娘了?」

中年人邊說邊走到大順跟前,俯下身子,摸著大順的腦門,唉聲道:「大順,想開些,人都走了三年了,看你,孝心如此之重,倒愈加堅定了我治河的信念。」

頓了頓又接著說:「也好!你先牽著驢在前面那座生了煙火的破廟裡等我,我下去測量一會,馬上就去。」

脫著挽起褲子,脫下那雙粗布鞋,想了想,復又趿拉著,從驢背上取下標尺桿,一步一步走下河沿。

「徐大人,」大順蹭地一下從石頭站起來,緊趕幾步,拉住正要下水的中年男子,說道,「還是我來吧。」

清涼的河水浸著大順的肌膚,他不禁打了幾個冷顫,還是很堅決地舉起標杆一步一步地沿著刺骨的河水走到河中央,抬頭對岸邊的徐大人說:「大人,就在這兒吧。水標上的刻度是四尺一寸。下面的淤泥深不可測、深不可測……」

正說著,大順雙手抱著的標杆忽然一歪連人帶桿一齊歪在河中。驚得岸邊的徐大人高聲叫喊:「大順、大順,快游回來,抓住標杆快游回來。」

大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游到岸邊。站在河沿,急得直跺腳的徐大人連忙伸手抓住大順拖上岸邊,心疼地問:「嗆著水沒有?」

一面替大順摘去臉上的雜草、青苔,一面從懷中掏出一小瓶水酒,說道:「快,快,喝上幾口。」

再看大順身上穿的那個薄薄的棉夾祆「嘩嘩」地往下直淌水,一朵朵爛油似的棉絮綻露出來,經過河水的浸泡,滴下一灘黃濁的污水。大順的臉色像生薑一樣黃中帶紫,雙目緊閉一會兒,忙不迭地喝了幾口酒,臉色才漸漸復原,可是下巴好像有些不聽使喚,說起話來上牙下牙直碰,連著咳了幾聲,又唾了幾口,感到嘴裡還不凈,弓著腰吐出幾口水。徐大人扶住他,手在他的背上輕輕地拍著。大順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心想,我這點凍能算什麼呢?在自己所接觸的河工中,徐大人是最清廉的一個了。看其他治河官員的穿戴個個不都是綾羅綢緞,家裡那個擺設,絲毫不比京城的那些一品大員們差不到哪裡去。吃的海參魚翅更不用多說,光是那柳木牙籤,一錢可買十幾枚,也動輒就買幾十枚甚至成百上千。整日無所事事,除了押技遊樂就是賭場豪擲。但大順還是跟著徐大人冒著冷凜的寒風跑完這條河,又跑那條河。

似乎很難說出自己心思的徐大人隨著工作進展,一個又一個疑團不時地縈繞在徐端的心頭。永定河兩岸的築堤稀鬆,沿岸的漏凹處,比比可見,散落著的築堤石塊零亂地堆放在一邊,有的乾脆堆放在河堤上,推倒在河中,不僅不能築堤,反倒影響了水的流速。去年的水毀工程至今無人過問。河床淤積、種種跡象表明,倘遇洪水來時,又是一場慘絕人寰的災難。

「徐大人,我們這是何苦呢?」

大順緩過神來,雙手在頭上不停地抓撓著,捋著長辮,一點一點地往地上擠水,接著說,「放著舒適的家裡不呆,跑到這兒受罪,徐大人,您也看看那班當官的,哪個不在撈油水。名為治河,實際上借治河之名,從中侵蝕財物,這幫人巴不得多鬧水患呢!」

接著咳了幾聲,脫去沉甸甸的棉襖,噓著熱氣、跺著腳。徐端接住棉襖一頭,兩人一齊使勁,渾濁的泥水順著徐端胳膊肘往下直滴,一股泥藻的腥氣也在風中瀰漫開來。

徐端道:「大順,我看你是不是灰心了,當初你報名來勘河勁頭可大了。」

大順拽過棉祆,搭在肩上,並不言語,徐端見狀又嘆道:「好孩子,再喝幾口。河總要有人來治才行,永定河不能再名不符實了。」

牽過毛驢,取過驢背上的行囊,拿出一件坎肩,遞與大順,說道:「快,快穿上吧,要是凍壞了身子骨,老爺我還真不知道去哪再找你這樣的人呢!」

肚子里一陣飢腸轆轆聲響傳出來,徐端微微地蹙起眉頭,復又轉身取出一大塊烙餅,掰下一大半,「喏,人不吃飯肚皮響,咱們先吃一點,鋪墊鋪墊肚子。」

他遙望前方,來時的山谷愈來愈開闊,視野所及,一兩棵枯死的銀杏遮掩著的那座破廟遙遙在望。大順低著頭,吆喝驢子,瞥了徐端一眼沒有說話,低著頭想自己的心思。

直隸一帶的平原,有許多河。主僕兩人自剛一打春,幾乎天天都行走在長堤上,流水陪伴著他們一路歡快地唱著,可在他們聽來無疑是一處悲劇的前奏曲。沿途所見讓他們心酸不已。一群一群的叫花子像是從地里長出來的草芽又開始沿街乞討。店鋪下、破廟裡擠滿了眾多的流民。一家家、一窩窩,扶老攜幼,拖兒帶女畏縮在一起。碗筷的撞擊聲、孩童的嚎哭聲,大人的哄叫聲以及行人的叫罵聲足以讓主僕二人聽了心寒不已。條件稍好一些的災民,也僅僅能靠牆根、屋角搭起破庵子、茅草棚。他們個個面黃肌瘦,披著襤樓的棉祆,腰間勒根草繩,端著破碗向人們討飯。那情那景真讓人見了心酸不已。說到底,是自己還沒本事,沒有管好這些河流,不熟悉它們的稟性、沒理順它們的脾氣。為此,每次勘測完一條河流,回到家裡都嘆息不止。茶飯不思。幾年來,每至秋收結束,都是自己辛勤奔波的開始。妻子常常埋怨,天底下的苦都讓治水的官兒給吃了,可天底下的福都讓地方官給享受了,今年初上,萬歲爺終以自己勤勉,加官進職,自己何嘗不想在任上多辦幾件有益於百姓的大好事呢?好好地幹上幾年,下可以不負百姓,上可以報答朝廷……「唉,難啊!」

徐端,字肇之,浙江德清人。徐端的父親徐振甲在江蘇清江縣任知縣時,徐端就隨父一同住在多災多難的清江縣城。清江縣城位於黃河、淮河和大河三河交界的地方。因為地處水陸交通要地,大清朝自入關平定中原以來,就在這裡布設了糧道、鹽道,連接南北大運河漕運的船隻,無不都要這裡打尖、上稅。清江縣城也由此而逐漸繁華。但是,三河交界的好地勢也同樣有不利的一面。那就是,只要其中一條河水猛漲都會危及清江縣的安危。從徐端記事時起,這富庶的縣城並不曾顯示出多少繁華的景象。治河幾乎成了徐振甲的頭等大事。久而久之,耳濡目染,徐端對治河倒有一番精到的見解。尤為重要的是,他從父親身上繼承了廉潔奉公的品德、事必務實的風格。日後以舉人的身份被放任為通判一職,有幸隨大學士阿桂東奔西走,甚是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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