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查賑大臣暴死在災區 第六節

李毓昌的妻子林氏,為人知書達禮,十分的賢慧。雖然她和李毓昌婚後數年未能養得一男半女,但夫妻情篤、相敬如賓。李毓昌為應試苦讀十餘載,全仗林氏操勞家務。李毓昌在本年春闈高中後,本是想帶妻子及叔叔一起往江蘇候任,但由於赴任的期限太緊,只得獨身先往江寧報到。林氏識大體、顧大局,只叮囑丈夫生活起居要處處注意,執行公務要公正廉明,對待百姓要視若親生骨肉一般,並勸慰丈夫不要太過挂念於她,待赴任安定之後,再行來家鄉接她及叔叔李太清。李毓昌臨別時道:「待我一切安排妥當之後,就差人前來迎接娘子及叔叔。」

他還掐指計算了一下,又補充道:「最早應是七月,最遲不過八月。」

林氏沒再言語,硬是擠出一縷輕鬆的笑容,看著丈夫一步步地走出了自己的目光。剩下的日子,她便在家翹首等待了。等過了七月,又等到了八月,不僅沒等到丈夫差人來接她,就連丈夫的一封信也沒有等到。她的心中頓時不安起來。不過,她常常這樣來安慰自己,丈夫是初入仕途,公務過於繁忙,所以也就無暇顧及寫信。這麼想著,她的心裡似乎也就好受了些。有時,見李太清為沒有子侄的消息著急,她還去好言勸慰。可是,時間一長,她的心中也就不由得慌亂起來,夜間時常做惡夢,夢醒之後又常常是遍體冒汗,沒多長時間,她的面容就日漸憔悴起來。李太清情知侄媳是把思夫的心情深深地埋在心底,為了避免觸傷她的感情,他從不在她的跟前提及李毓昌,且主動地替她操勞一些家務。這兩個人,都在心中暗暗地懸念著遠在江蘇的李毓昌。就在這無限的懸念之中,李毓昌的噩耗於九月中旬傳到了李家莊。

林氏接到山陽縣令王伸漢的信後,有如萬把鋼刀穿心,當時就昏死過去。李太清也老淚縱橫。泣不成聲。庄中鄉鄰,感念李毓昌未做官前扶危救貧、照顧鄰里的品德,紛紛來李家探問、安慰。林氏萬沒有想到,春天與丈夫一別竟成了永訣,從此當陽冥相隔、陰山無路,再也不能見到這位多情多義的心上人了。因傷懷過度,她居然病倒了。病榻之上,她時時呼喚著李毓昌的名字,悲慟幾絕。只是,悲傷歸悲傷,後事總得要料理。林氏強扶著多病之體,收拾行裝,要親自去山陽迎回丈夫的靈樞。李太清見她已經到了弱不禁風的地步了,豈能讓她再受這旅途奔波之苦?於是他千方百計地勸說,總算阻止了林氏要親往山陽的打算。他自己則不顧年紀衰邁,要代替侄媳前往山陽。他走的那天是個陰天,冷風嗖嗖地,讓人不禁想到冬日。李太清背著一個簡陋的行囊,登上了去江蘇的路程。林氏一身素服縞衣,披著重孝送他到庄前,邊走邊泣淚,邊泣邊叮嚀,弄得李太清心亂如麻。他替侄媳悲傷,也替侄媳憂慮。這個賢德的媳婦,今年才只有二十多歲啊,往後的日子,她該怎麼過呢?這一老一少兩位悲痛欲絕的人,灑淚分別在庄頭一座已顯頹敗的土地廟前。

李太清雖是個武人,但社會閱歷卻十分豐富。他是看著李毓昌一點點地長大的,是他親手將李毓昌撫養成人的。他對侄子的為人十分了解,越想越覺得侄兒不可能無緣無故地上吊自殺。他這輩子經歷過的悲歡離合也不算少了,深知社會上的艱險與兇惡。那山陽縣令王伸漢在信中稱,李毓昌是作為省派的查賑委員前去山陽的。賑銀既要檢查,其中就必有問題。李太清憑著自己的經驗和直覺,在未動身之前,就對那個山陽縣產生了懷疑。他決心到山陽後仔細地觀察,尋找一些蛛絲馬跡。倘若侄兒真是死得不明不白,那自己就是豁出這條老命來也要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經過數天的曉行夜宿,他終於踏入了山陽縣境內。此時,黃河水雖已退盡,但被大水侵吞過的土地上,卻依然一派荒涼。在飢餓中掙扎了幾個月的災民,於低洼避風的地方,搭起了一片片的草廬,眼巴巴地等待著官府的救濟品。然而,他們等待的結果,卻是一個失望連著一個失望。許多人為了活命,只得背井離鄉。李太清一路走一路感嘆,暗暗責備侄子奉命查賑,卻毫無建樹,反將自己的性命白白丟掉。等進了山陽縣城,情景就與災區不同,居然披紅掛綠,不時還會聽見幾聲開市大吉的鞭炮響,確乎給人感到有一種過年過節的喜氣。李太清自然無心欣賞街景,徑直打聽到縣衙的路,中午時分趕到了縣衙。知縣王伸漢聽說李毓昌的叔叔到了,親自出來迎接,且臉上還做出一副悲悲戚戚的表情。不過,李太清還是看出了,在這位縣太爺的悲戚與熱情中,卻透露出一段很濃的戒心。於是,李太清也就不願多搭訕,只是草草地問了問李毓昌的死因。王伸漢忙著把各級官府的批文抄件拿來給李太清過目,並帶著幾分感慨道:「李委員為人聰明過人,只是心眼兒未免有點狹窄,不知為什麼查賑尚未結束就自尋了短見,下官想起來每每落淚,真是可惜了一位人才。」

李太清仔細地看了從總督到知府的斷案結論,沒有發現什麼破綻。王伸漢收了批文,很是關切地道:「天寒路遠,李老先生一定十分疲倦了。下官已經給您安排了住處,老先生是先去休息一陣呢還是就去看看李委員的靈樞?」

李太清道:「太清千里迢迢而來,就是為了侄子的亡靈,煩勞大人派個差役帶小老兒前去毓昌靈前弔唁一番吧。」

王伸漢當即應允,並不派人引路,而是親自陪著李太清來到了停靈的薦福寺。薦福寺四周,霧迷雲遮。在陰沉沉的天空籠罩下,薦福寺內廟冷僧稀。停靈的僧房院里由於人跡罕至,簡直就成了鳥雀的樂園。主持僧引導著他們,打開了兩扇沉重的木門,門上居然落下了一層上,說明已經多日沒有人掃過了。

李太清見狀一陣悲傷,想起侄子十數年寒窗苦讀,好容易邁上了仕途,原指望從此便可大展宏圖,光祖耀宗,誰知在這千里之外荒涼的冷寺內,看到的卻是一具棺木,凄凄慘慘戚戚,孤魂飄蕩在這無人問津的荒寺內,從此壯志化灰土,雄圖化飛煙,留下一位年輕的寡婦,倚門空悲。想到這裡,李太清悲從心頭起,撫著棺木老淚縱橫,竟然泣不成聲了。王伸漢也跟著掉了幾滴淚,還掉得有模有樣的。老和尚看著心中不忍,一面念著佛,一面燃起了幾枝粗香。頓時,僧房裡飄起一股濃濃的氣味。李太清越發悲傷,嚎啕痛哭,花白色的鬍鬚上沾滿了淚水。王伸漢百般相勸。李太清好不容易地才止住悲聲,一步三回頭地隨著王伸漢去到那驛館歇息。王伸漢動情地道:「李委員橫死如此時日,魂魄日夜思歸家鄉。老先生宜速速撫樞歸里,擇個吉日安葬,也好使李委員魂有所歸,就是我這個同僚也感到安慰了。」說罷聲音有些嗚咽,又用手捧出一百五十兩銀子來,言道:「山陽小縣,又逢災後,伸漢難籌重金,這一百五十兩銀子是下官及山陽父老的一點心意,權且留做老先生的盤費吧。」正說著,包祥手裡提著一個大包袱進來,伏在王伸漢的耳邊小聲地嘀咕了幾句。王伸漢點點頭,把包袱交給李太清道:「李老先生,這是李委員生前遺物,驛館人員草草包裹,也沒詳加檢點,請老先生查收。」李太清含淚接過包袱。王伸漢起身告辭。臨走時一再叮嚀李太清道:「山陽實乃窮鄉僻壤,也無什麼好東西可以用來招待的。老先生還是早早把靈樞護送回老家吧。」李太清心情沉痛,只是諾諾應承,把王伸漢主僕送到了驛館大門之外。這一夜,李太清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夜深了,山陽縣城萬籟寂靜。李太清打開了李毓昌遺留下來的包袱,發現主要是一些衣物,還有幾件未竟的墨稿,仔細查閱,都是一些即興的詩文,並沒有一點涉及公事。李太清不覺有點失望,可是當他翻到一篇長文稿的中間時,意外地發現了另有一篇沒頭沒尾的文字,上面寫著:「山陽知縣冒賑,以利啖毓昌,毓昌不敢受……」顯然,這篇文宇是由於檢驗遺物的人員馬虎,將它當作是一般的詩文了,而沒有毀掉。這麼看來,遺物中凡是涉及子任死因的文稿,早已被山陽縣抽走了,但這篇被疏忽了的遺稿卻漏出了馬腳。李太清的疑竇越來越大了。他仔細思想,覺得僅憑這幾句文稿尚無法做為王伸漢害人的證據。如果毓昌真的是山陽縣所害,那自己在這裡鬧翻,這裡人生地不熟,王伸漢能對年輕的侄子下毒手,也就可能會對自己下毒手,形勢極為不利。不如暫且扶靈回山東,暗中查訪出確鑿的證據,再來為侄子鳴冤。想到這裡,他感到山陽縣是一刻也不能再逗留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找到了王伸漢,提出準備上路。王伸漢自然應允,還幫助李太清雇了一輛馬車,又著人幫助李太清將李毓昌的棺木抬上車放妥,並一直熱情地把靈車送到山陽縣城外的接官亭,方才灑淚而別。幾天之後,李太清護送著靈樞回到了李家莊。林氏哭得像個淚人一般,撲到棺木上再也不肯起來。李太清一面陪著垂淚,一面竭力勸解。由於怕林氏悲憤過度,恐出意外,他就沒敢說出文稿之事,只是將李毓昌的遺物交給了她。她抱著這個包袱,又是一陣抽泣,幾乎昏厥過去。李太清急忙叫來她娘家的幾個女眷,服侍她躺到床上。她怎麼也不肯躺著,只獃獃地坐在床沿,嘴裡念念叨叨,也不知說些什麼。也許,她此刻說出來的話,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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