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查賑大臣暴死在災區 第四節

轉眼間,三天的時間就過去了。是晚,夜色又籠罩了山陽縣驛館。在查賑委員居住的上房裡,燭光搖曳,李毓昌正在揮筆疾書舉發王伸漢的揭貼。當一件件活生生的事實從他的筆下展現出來後,他變得十分激動,不覺把措辭寫得嚴厲了一些。但是,當他準備建議總督大人從山陽縣開始往上審查府、省各級官吏時,他又有些猶豫了。他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一個龐大的貪官污吏群,那些身居要位的貪污者,每個人都有一張賴以保護自己的關係網,其中有的與巡撫、藩司相連,有的甚至直通總督乃至京城,憑自己一個人,要想掀動這一大群人,實在是不可能的,而一但觸及到了這些人,自己就要成為他們的眼中釘,遲早要被他們拔掉。與其那樣,倒不如明哲保身為好。想到這裡,他手中的筆變得十分沉重。他放下筆,信步走出室外,一股清涼的夜風迎面襲來,他不禁打了一個冷戰。上弦月已經墜下,滿天繁星眨著眼睛,似乎是在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寧靜的院落里悄無人聲,連夜風卷盪著樹葉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李毓昌緩緩地踱著步,思緒萬千。他很想把李祥叫來談談自己的心裡話。打自己考中進士以後,李祥就一直跟著自己。愛妻和叔叔不在身邊,李祥是自己目前唯一的比較親近的人了。但是,西廂房的燈光早已熄滅,想是幾位隨從都入睡了。他不願再喚醒僕人,只好自己獨自徘徊。這時,他的眼前又浮現出了災區數萬饑民在水深火熱中掙扎的情景。數萬生靈瀕臨絕境,而王伸漢之流卻視若罔聞,並在垂死的災民身上榨取錢財,是可忍孰不可忍?李毓昌顧不得考慮自己的安危了。他快步走回室內,毫無顧慮地寫出了自己的見解。他主張嚴查一切借水災發私財的貪官污吏;他主張從黃河水患中發現的弊端開始,整頓整個江蘇省的吏治;他主張堅決追回被層層剋扣掉的贓款,立即發放到災民手中。當他寫完最後一句時,夜已經很深了。院內的風突然增大,把虛掩的屋門也吹開了,並把滿地的落葉卷進屋來。李毓昌這才站起身來,走過去,想把門重新掩好。但是,他剛邁了兩步,便停住不動了。因為,有兩個人施施然地並肩走了進來。走進來的這兩個人不是男人,而是兩個女人。憑心而論,這兩個女人不僅年輕,且還十分的美貌。

別說這是兩個本就非常俏艷的女人了,即是那僅有三分姿色的女人,在這夏日的夜晚,著著單紗,往這燭光中一站,豈不也同樣能勾得一些男人神魂顛倒?而這兩個女人,身上的衣著比那單紗還薄,簡直就等於沒穿衣裳一般。李毓昌只是那麼下意識地掃了一眼,便趕緊挪走了目光。你道何故?原來,她們本就已經夠玲瓏剔透的了,進得屋來,沖著李毓昌一笑,然後就雙雙卸去了身上那少得可憐的衣衫。李毓昌雖勇毅果斷,可面對著這麼兩個一絲不掛的女人,一時間也無可奈何。他斜眼看著屋角,口中卻是對她們道:「爾等何人?為何夜闖本館?」

兩個女人嘻嘻一笑,款款上前,一左一右偎住了李毓昌。一個女人道:「大人,何必要問我們是誰呢?你是個男人,我們是個女人,這就已經足夠了……」

李毓昌抖動著身子道:「爾等所欲何為?」

另一個女人道:「喲,大人,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瞧瞧,我們都已經這樣了,還能幹什麼呢?喂,大人,你怎麼不敢看我們呀?是不是,怕我們把大人你給吃了呀?」

李毓昌不禁怒道:「爾等娼婦,若再一味糾纏本官,本官定將爾等送往有司衙門嚴懲!」

一個女人驚呼道:「喲,大人這是說的什麼話呀?我們是看你一個人寂寞,才過來陪你的,你可不要豬八戒吃西瓜、倒打一耙喲?」

另一個女人接道:「就是。大人千萬不能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啊!我們可都是標標準準的良家婦女哦……」

這兩個女人,一唱一和,竟然將這個堂堂的查賑委員弄得不知所措。他很想痛揍她們一頓,再將她們趕出驛館,然而他似乎又有些於心不忍。畢竟,這只是兩個女人。俗話說得好,好男不跟女斗。他又想喚起李祥等人,把這兩人女人拖走,可自己置身於兩個赤裸裸的女人中間,被外人看見了,又會作何感想?他正一籌莫展呢,卻見一個女人鬆了他的臂,頑強地走入了他的目光之中,沖著他媚笑道:「大人此刻有些心煩意亂,待奴家為大人唱上一支小曲、替大人穩穩心神可好?」

說罷,徑自扭腰擺臀,且舞且唱起來。李毓昌就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大喝一聲道:「吠,爾等賤人,竟敢如此調戲本官,看本官不砸爛爾等的狗頭!」

說著,他真地抄起了一把椅子,高舉過頂,作勢就要砸過去。那兩個女人可嚇壞了,再也不敢顛狂,撿起地上的衣服,也沒顧得上穿,就慌裡慌張地逃出了屋子。李毓昌兀自氣咻不已,「噹」地一聲,將椅子重重地摜在地上。他雖然沒有想到這兩個女人會是王伸漢派來的,但他也多少覺出了些蹊蹺。這兩個女人,如何會大明大亮地走人驛館並闖入自己的屋內?他不覺向西廂房看了一眼,西廂房依舊黑乎乎地,什麼動靜也沒有。他只得嘆息一聲,無奈地搖了搖頭,便和衣躺在了床上。他本是很困的,可經這兩個女人一攪乎,他卻又一時難以入睡,眼前,不禁浮現出愛妻林若蘭的嬌美面容。

有了林若蘭,他便什麼女人也不會放在眼裡了。此時,她一定會倚在窗前,面南而望吧?想到嬌妻,一種內疚由然生起。自己,也太過粗心了,盡忙著查核王伸漢罪責了,連一封信也沒有給她寫過。她,現在到底怎麼樣了呢?還有叔叔李太清,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身體還像幾月前那般硬朗吧?這麼想著,漸漸地,困意就向他襲來。他吹熄了燭火,翻了一個身,一會兒便沉沉睡去。這邊的燭光剛滅,那邊的西廂房的門就輕輕地推開了。早就等得不耐煩的李祥、顧祥和馬連升像幽靈一般,貼著牆壁向正房摸來。他們對正房的情況非常清楚。三間正房一明兩暗,中間的明間是李毓昌的客廳,西邊一間是寢室,東邊則是存放帳簿、清冊的地方。白天,李祥已經仔細地翻閱了李毓昌的清冊登記簿,知道凡是有問題的原始簿冊都存放在東問靠後檐牆的一個大櫃中。為了便於偷取,李祥特意關照馬連升假裝疏忽,把大櫃的銅鎖虛掛在吊環上,只要溜進去一摸就可拿到簿冊。他還讓顧祥偷偷地盜取了帳冊室的鑰匙模記,委託包祥配好了開門的鑰匙。一切準備就緒了,才決定在今晚上動手偷取帳冊。而此刻,這三個人的心情都十分緊張。李祥溜到正房前輕輕推了一下門,門扉就打開了。李祥心中一陣歡喜,看來李毓昌並沒有提防。

他回身對隱蔽在陰影里的顧祥、馬連升做了個手勢。顧、馬二人也湊過來。一個人緊貼著李毓昌的房間,傾聽裡面的動靜,一個守候在院子中間,觀察外面巡夜打更人的動靜。李祥則閃身進了正房中間屋,輕手輕腳地向東問摸去。他準確地摸住了掛在門環上的大鎖,用配好的鑰匙輕輕一捅,鎖被順利地打開了。李祥進了帳冊室,回手又把房門掩上,走到靠牆的大櫃前。他的心「砰、砰」直跳,一種即將成功的喜悅使得他雙手有點發抖,以至摸到懸掛著的銅鎖時,竟怎麼也摘不下來。他清楚地知道這個鎖是馬連升親手虛掛上的,不會打不開。於是他定了定神,再次摸上去。可這一次,他的心一下子就涼了。沉重的銅鎖牢牢地緊鎖著,任憑著怎麼撬也撬不開了。他又鎮靜了一下,抹去流到眼角的汗水,用力拽了幾拽,大鎖依然紋絲不動,粗大的鎖梁緊扣住堅硬的櫃門鐵環。李祥明白了,這是李毓昌怕帳冊有失,夜間親自檢查了大櫃,把虛掛的銅鎖鎖死了。他無可奈何地吐了一口濁氣,照原路退了出來。當出了正房門時,前院傳來了清晰的報時的梆子聲。此時已是四更三點了。

王伸漢也是一夜沒睡。他急迫地等待著李祥等人盜取清冊的消息。按包祥的安排,李祥將清冊盜出後,連夜送到包祥家,再由包祥送王伸漢審閱後立即燒毀。李祥曾說過要在三更以後動手,估計四更左右可以送到縣衙,但王仲漢瞪著眼睛盼到五鼓時分,仍然沒有一點消息,就連包祥也沒有露面。王伸漢越等越急,越急越氣,不由得在暗暗咒罵著包祥辦事不得力,甚至打算挨過這一關後,就把包祥趕走。他哪裡知道,包祥在家裡更是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坐卧不安。從三更到四更,包祥一直是提心弔膽的,生怕李祥在驛館內有閃失,壞了大事。從四更到五更,他更是連急帶恨,又是擔心李祥敗露,又是埋怨李祥膽子太小,遲遲不敢下手。他明白,自己的前途,王伸漢老爺的性命,全都取決於今天晚上的盜冊活動。他估計今天的計畫是十有九成會成功的,但直到夜色漸漸退盡、黎明的熹光投到他的窗棱上,也沒有得到李祥的迴音。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得假做有公事,來驛館探聽消息,才知道由於李毓昌防範嚴密,李祥等人沒有得手。他不敢遲疑,趕快來到縣衙,向等得焦急的王仲漢稟報。王伸漢狠狠地訓斥了包祥一頓,包樣只得聽著,直待王伸漢發過火才悄悄地道:「老爺請息怒,雖然昨晚偷盜不成,但李祥答應今夜還要活動,不盜出帳冊決不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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