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查賑大臣暴死在災區 第三節

從此以後,李毓昌和林若蘭的來往就日漸多了起來。只要有了空閑,他就跑到那林氏宅院中去找她。找得久了,林宅的僕從們也都認識他了,便由著他在宅院內四處走動。他當然不會四處亂走,他每次去的總是她的閨房。好就好在林太富對此幾乎從不過問,他不僅熱情地歡迎李毓昌到宅院里來玩耍,他甚至還鼓勵自己的女兒跟著李毓昌走出宅院,到更廣闊的地方去遊樂。一個富甲一方的大財主,在當時能做到這種地步,也當真是難能可貴了。而對李毓昌的叔叔李太清來說,自己的侄兒能攀上林若蘭這根高枝,連高興都來不及,當然就更不會無端去干涉了,只時不時地,在侄兒的耳邊告誡著,不要因男女情事而荒疏了學業。因此,李毓昌和林若蘭之間的感情,便自自然然又非常迅速地向前發展了。大概也只有半年的光陰吧,倆人的關係就幾乎達到了如膠似漆的地步。

嘉慶四年,二十二歲的李毓昌和十八歲的林若蘭成了親。李毓昌又經寒窗苦讀,一舉中第,考取了進士。

在江蘇省江寧城的南部,有一個地方,喚作聚寶山。說是山,其實是一個集鎮,是文人云集、官宅櫛比的地方。這裡北倚鎮淮橋,南臨長干橋,又緊貼著通往北城的聚寶門,交通很是方便,景色也十分的秀麗,所以有不少閑官散吏都居住在這裡。但由於居住者官階不同,貧富很是懸殊,所以這兒的房屋也華陋不均,從高處俯瞰,會給人一種不諧調的感覺。聚寶門外的深巷中有一所十分簡陋的平房,門樓已顯頹敗,朱漆的大門其色澤也已剝落,三間並不高大的北房,兩丈見方的院落,雖嫌陳舊,卻收拾得十分乾淨利落。北房門檻上,貼著一幅筆力遒勁的對聯,上聯是「淡泊以明志」,下聯是「寧靜以致遠」,表現出主人清雅廉儉的品德,這主人便是新委候進士李毓昌的住宅。李毓昌雖已是三十又二年紀,但眉清目秀的模樣依然如故,且儀態中處處透出一種風雅之姿。他是本年春闈中的進士,吏部以他成績優良特委江蘇禮儀之邦候用。由於上任期緊迫,他連老家即墨也沒有來得及回,就帶著李祥、顧祥和馬連升三個僕從趕到了江寧。他六月在巡撫衙門報了到,不久就逢黃河水患,道路阻隔,也無法把妻子林若蘭和叔叔李太清接來同住。算算到江寧已有兩個月了,卻還沒有接到委任令,李毓昌不覺有些煩躁。這天清晨,他起身在院子里踱了一會兒步,感到沒什麼趣味,便走進書屋臨窗而坐,翻閱一部新買來的《臨中先生文集》。正讀得有些興趣,見家人李祥和馬連升喜滋滋地走了進來道:「老爺,小的們給你道喜來了。」

李毓昌抬起頭來有些詫異地問道:「這喜從何來?」

李祥把一道總督府的大公文信札遞給了李毓昌道:「總督大人要您即刻前往總督衙門議事。」

李毓昌心中一動,忙著掃了信札一眼,果然是總督鐵保大人傳見。他不敢稍有拖延,連忙分付李祥去雇一乘轎子,自己換上官服前往總督府。路程不很遠,一會兒工夫,李毓昌便走進了總督府行,接著,就被引到了府行的東花廳。廳內,正坐著那個兩江總督鐵保大人。往日,鐵保接見下屬都是在籤押房,而在東花廳接見一個新委候進士,這還是第一次。從中也可看出鐵保對李毓昌的器重。待李毓昌坐定後,鐵保也沒有什麼寒喧,開門見山地就問道:「目前黃河水患嚴重,黎民百姓塗炭,但朝廷救濟銀兩卻屢屢被貪官污吏剋扣。萬歲震怒,要嚴懲貪污剋扣之人,然而貪官污吏弄虛作假,帳目之中難見破綻,你看可有什麼辦法尋絲覓跡,查獲贓證嗎?」

李毓昌聽罷微微一笑道:「卑職初人仕途,閱歷不深,但淮安水患以來,倒也留意觀察。那些地方貪官借災情中飽私囊,無非是兩種辦法,一種是誇大災情,謊報受災人數,從中冒領賑銀,一種是削減實發數目,進而剋扣百姓。這兩種辦法從帳面上都難以發現破綻,但只要到災區去核對一下,漏洞立刻就會出現。所以要查明誰貪誰廉並不需要費很大週摺。」鐵保心中暗暗稱是,但表面上並不露聲色,而是梳理著鬍鬚道:「只是貪官既要貪污,必然會對百姓百般監視,核查人員想從百姓嘴裡探出實情,也並非易事。」李毓昌答道:「俗話說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貪官污吏大失人心,只要核查人員能下到百姓中去,破綻是終究會被查出來的。」鐵保點了點頭,把手從鬍鬚上拿開,面色突然莊重起來問道:「本總督若委派你去監賑災民,你將以何為之?」

李毓昌表情也變得異常嚴肅,答道:「拯民於水火,嫉惡當如仇。」鐵保又道:「如果貪官以巨資賄賂於你,如何?」李毓昌答道:「卑職當以法置貪官於不義之地。」鐵保重重地道:「你不怕那些貪官污吏們對你下毒手嗎?」李毓昌也沉甸甸地回道:「岳武穆有言,文官不愛財,武將不怕死。卑職身負國家重任,何惜以一死救濟蒼生!」鐵保拍掌叫道:「好!本督就命你為監察大員,前往山陽縣視察賑銀髮放情況。你務要竭盡全力,保證民有所得!」李毓昌應道:「卑職遵命!」鐵保「哈哈」一笑,用手拍著李毓昌的肩膀道:「毓昌,本督把山陽的災民可就全交給你了。」李毓昌斬釘截鐵地道:「卑職絕不辱總督之命!」言罷,李毓昌就別過總督大人,辦好一應手續,帶著李祥等三個家人,馬不停蹄地奔向山陽縣境。

卻說那山陽縣城裡,這幾天顯得分外熱鬧,為迎接省里派來的查賑委員,縣令王伸漢親自布置,在縣城內搭了三座彩色牌樓,縣衙前披紅掛綠。小小的縣城張燈結綵,一派洋洋喜氣,使人走進縣城後會誤以為這裡逢到了什麼國家喜慶大典,而把數萬災民陣飢號寒的現實忘得一乾二淨。王仲漢還派出了兩批精幹的差役,在察賑委員的來路上設下接官亭,準備了八抬大轎,恭候察賑大員。然而,王伸漢沒有料到的是,第二批救濟銀九萬餘兩如期解到,那察賑大員卻杳無音訊。王伸漢納悶了,那李毓昌會到哪兒去呢?三天之後,王伸漢才接到災區里正們的報告,那察賑委員李毓昌,並沒有到縣裡落腳,而是直接到災區去了。王伸漢一時有些慌亂起來,暫且擱下不提。再說黃水橫流的山陽災區,災民們已經斷糧四天了。由於大水遲遲不退,凡是高崗處都擠滿了無家可歸的老百姓。他們衣不遮體,面色蠟黃,三五成群橫躺豎卧,似乎連掙扎的能力也失去了。在被大水趕出家園的前幾天,他們還能看到官府里的一些差役,有時甚至會發現一位縣尉類的小吏來災區登記機民人數,里長們也曾帶人送來一些救濟糧和衣物。但是由於救濟物資太少,常常被一搶而空。後來改為施粥,每天早晨可往指定地點排隊領取一碗稀粥,幾天後粥越來越稀,直到變成米湯。最近,連米湯也沒有了。大人們還可以不聲不響地忍飢待救,而那些可憐的兒童卻餓得不斷哭叫。不久,有的老人和兒童開始被活活餓死了。一些強壯的男人也禁不住飢餓的威脅,撇開父母妻子,前去尋找生路了。走不了的,就只有蜷縮在一塊塊的高地上,等待著死亡。李毓昌率領著家人李祥、顧祥及馬連升三人,在災區連續轉了三天,忍受著飢餓,腳踏著泥濘,親自到一間間的破席棚子中去撫恤百姓,同時詳細地記錄受災的人數,了解損失情況以及山陽縣放賑情況。災民們沉痛地陳述了他們的不幸,並異口同聲地咒罵縣令王伸漢,說他把大批賑濟銀兩都裝進了自己的腰包,只用幾碗米湯一樣的稀粥來應付災民。李毓昌並不絕對輕信這些議論,卻認真地把施捨的物資和救濟粥都摺合成銀兩數,對整個災區的人數、救濟品發放的情況摸了個一清二楚。這一天,李毓昌在自己棲身的破席棚里,正借著昏暗的燭光審閱著幾名鄉正里長送來的告發王伸漢貪贓枉法的信件。短短的幾天里,他收到的這類信件已達幾十封了。他正看得投入呢,卻見隨同前來的李祥等三個僕人,一頭鑽了進來。還未等李毓昌開口詢問,李祥就先言道:「老爺,小的們來向您辭行!」

李毓昌驚異地望著這三個僕人,不知他們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說出這樣的話來。見主人疑惑不解,顧祥又搶上前一步帶著怒氣道:「小的們跟隨老爺,雖沒敢指望升官發財,卻也盼著能來山陽縣在人前人後榮耀一番。誰知老爺放著縣城不去,偏偏往這黃水坑裡鑽。小的們幾天吃不上一頓飽飯,睡不了一個安穩覺,實在吃不消了,只好告辭另奉他人……」

李毓昌聽罷不覺一陣惱怒,沉下臉來,異常嚴肅地道:「李某奉總督均令,來山陽察賑,只知為處在饑寒境地的百姓辦一點好事,從未想過什麼出人頭地榮耀一番。如今山陽災民正處水深火熱之中,貪官污吏卻乘機從中剋扣救濟銀,使千百萬百姓災上加災,你們難道竟無動於衷?老實告訴你們,跟隨李某當差只能是苦差事,即使是到了山陽縣城,你們也休想狐假虎威、趾高氣揚。如果你們後悔,可以現在就走。」

說完用銳利的目光掃視了三個僕人一眼,又把頭埋到信件堆里去了。那李祥、顧祥及馬連升三人,本是想用辭行來要挾李毓昌,並沒有真要離去的意思,他們知道省里來的察賑委員,在小小的山陽縣地位是何等尊貴,哪裡肯放過這個出頭露面大撈一把的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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