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女兒紅與牛蘭花 第一節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嘉慶在京郊小店裡,體會到一種優哉游哉的雅趣。而店主人那年方二八稚氣未消的女兒,更是後宮那些妃嬪們無法比擬的,個中樂趣,也只有春風暗度玉門關的嘉慶才說得清的……老太監火速奏報,欽差大臣廣興被兩省巡撫急章參劾,嘉慶剛剛被懷中尤物惹動起來的勃勃興緻,一下子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公元1809年,即嘉慶十四年,正月,某一天。點點的小雪花飄灑在偌大的北京城。

雪花很小,也不甚密,但許是飄得太久,圓明園內一片素白。天是灰濛濛的,地也是灰濛濛的,只有不停飄落的雪花,給天地之間罩上了一層冷清清的白光。

驀地,從圓明園內,傳出一陣雖不很整齊但卻非常清脆的吆喝聲:「安樂渡——」

其聲遞相傳呼,悠颺不絕。仔細看去,福海的四邊岸上,擠滿了千姿百態的宮女們。雖是雪天,雖是這個難以分辨朝朝暮暮的時候,但宮女們身上的紅妝綠束,似乎也給這萬物蕭條的季節多少增添了一絲春意。

在宮女們的輕聲漫呼中,一隻彩舟緩緩地離了湖岸,慢慢地向中心島駛去。彩舟雖小,但裝飾得富麗堂皇,尤其是舟首的一條金龍,盤曲直指蒼穹,似是在對灰濛濛的天空發問。金龍的旁邊,筆挺挺地立有一人。此人雙眉緊鎖,目光迷離,像是蘊著滿腹的憂愁。顯然,能和金龍相依偎的,必是當今皇上嘉慶帝無疑了。

清例規定,若是皇上泛舟福海,宮女們必聚集四周,同呼「安樂渡」,直到聖上登臨彼岸為止。往日,嘉慶帝在此乘船遊玩時,聽著宮女們此起彼伏的呼聲,心中還是很高興的,他會在有意無意中感到一種滿足,感到一種高高在上的威嚴。然而現在,宮女們都一聲接一聲的吆喝,他感到異常地刺耳。他竭力想把那些聲音從雙耳里驅趕出去,可是,那些聲音卻頑強地從他的耳里鑽到他的心坎里。他受不了,轉身對恭立在後的鄂羅哩道:「鄂公公,傳諭下去,朕不想再聽她們叫喊了。」

「是,」鄂羅哩連忙答道,「奴才這就照辦。」

鄂羅哩是宮中一名資深的大太監,自乾隆朝就近侍皇上,時年已近七十,虧得身體尚好,耳不聾眼不花。蒙皇上恩寵,叫他一聲「公公」,他便越發對皇上盡心儘力了。因在皇宮日久,又常伴皇上左右,故他對皇上的心思往往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他知道皇上近來的心情不好,所以侍奉皇上就更加殷勤。昨夜皇上留宿萬春園,他幾乎一夜未合眼,隨時聽候皇上的差遣。今天一大早,皇上就帶著他來到了福海的岸邊。看著皇上沖著空寂寂的湖面有些發楞,他便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此時此刻,若乘一葉小舟在湖面上蕩漾,確有一番詩情畫意。只是,天氣正寒,又飄著雪……」

嘉慶一揮手道:「鄂公公此言正合孤意。快去找一小舟來,朕要踏雪橫渡。」

鄂羅哩忙道:「陛下,奴才剛才說了,天寒,又下著雪……」

嘉慶突地大笑起來:「鄂公公有所不知,古人云,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朕雖沒有蓑笠,也無心去垂釣,但此刻乘舟橫渡,多少也能領略一些古人詩中的意趣。鄂公公,你以為如何?」

鄂羅哩趕緊笑道:「陛下聖明,奴才這就去準備。」

而實際上,鄂羅哩早已把彩舟和宮女們都安排妥當了。出乎他意料的是,皇上今日對宮女們的呼聲突然厭煩起來了。

鄂羅哩不敢怠慢,雙手在唇邊撮成喇叭狀,扯起太監們特有的又尖又細的嗓門叫道:「聖上有旨,從現在起,各種人等不許叫喊……」

這聲音雖欠渾厚,但穿透力極強。叫了兩遍之後,岸上頓時變得鴉雀無聲。鄂羅哩稟道:「萬歲,她們不再出聲了。」

嘉慶點點頭,看了看四周,又道:「鄂公公,叫她們都走開,朕不想見到她們。」

「喳!」

鄂羅哩應喏一樣,又扯開嗓門叫道:「大家聽著,聖上有旨,從現在起,你們統統回去……」

很快,岸上的宮女們作鳥獸散,一個個全沒了蹤跡。鄂羅哩不失時機地媚道:「萬歲,現在真箇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了。」

誰知嘉慶卻不冷不熱地回道:「鄂公公,這個,朕已經知道了。」

慌得鄂羅哩連忙掌了自己一個嘴巴:「奴才多嘴!」

接著便禁了聲。

雪花在倏忽之間變得大了,又平地捲起了一陣陣的風。風裹挾著片片鵝毛,扑打在那條栩栩如生的金龍身上,也扑打在直立著的嘉慶身上。船,似乎也在微微地顫動。鄂羅哩看著動也不動的嘉慶,幾欲勸說聖上回艙或泊岸,但沒敢開口。而嘉慶,在小船駛到湖心之後,卻命船工停漿。小船,就那麼孤零零地飄在湖中央,任風雪侵襲著,任波浪衝撞著。

嘉慶的內心也一如他腳下的小舟一般不平靜的。這一點,鄂羅哩也是十分清楚的。十四年前,乾隆將皇帝的寶座內禪給了嘉慶。但在以後的四年里,在朝中說話算數的,卻不是他嘉慶,甚至也不是乃父乾隆,而是那個富可敵國的和珅。所以,乾隆駕崩之後,嘉慶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處置和珅。若按嘉慶的實際想法,恨不能將和珅千刀萬剮,但念及和珅是先皇的寵臣,乾隆對他恩愛有加,所以嘉慶也只好賜和沖一條白綾讓他自決了事。嗣後的十年,嘉慶雄心勃勃,欲從根本上整治好官吏們的貪污腐敗之風,使大清王朝在自己的手中重放光彩。有誰知,貪官污吏們越治越多,治來治去,矛頭卻漸漸指向了乾隆。嘉慶不能不感到自己有些束手無策了。就在他一籌莫展的時候,又困擾於白蓮教反朝廷之亂。如今雖說反叛之患已平,但教徒們喊出的「官逼民反」的口號卻讓他久久難忘。誠然,教徒們即使有千條萬般理由也不該犯上作亂,犯上作亂了就該毫不留情地誅滅,然而,從「官逼民反」的另一個角度卻讓他深深地覺得,官吏們貪污腐敗之風,比他早先想像得要嚴重得多。他直覺得,這十年來的經歷,就像他此刻腳下的小船,一時一刻也沒有平靜過。

風更大了,雪也更大了,小船開始搖晃起來。看著直立在船頭動也不動的嘉慶,鄂羅哩十分地驚恐。他咬咬牙,「卟嗵」一聲跪在了嘉慶的腳下,頓首言道:「萬歲,奴才斗膽相陳,此時風大雪大,不僅危及上船,更累及龍體。奴才懇請聖上讓小船靠岸。」

稍頃,嘉慶長嘆一聲,回頭拍了拍鄂羅哩的瘦削的肩,輕輕地道:「鄂公公起來,朕只是貪戀這裡的風景罷了。好了,讓小船靠岸吧。」

鄂羅哩聞言急忙爬起來身,分付船工開船。

駕舟的是一個眉目清秀的小夥子,歲數雖不大,但馭船的技術卻十分嫻熟。風雪中,小舟在湖面上行駛如履平地。嘉慶一時來了興緻,便問他道:「告訴朕,你叫什麼名字?」

小夥子叩首道:「回聖上的話,奴才叫王小二。」

嘉慶讓他起來,對鄂羅哩道:「鄂公公,回去後賞王小二五十兩銀子。」

鄂羅哩「喳」了一聲。王小二連忙跪倒,三呼「萬歲」。

遠遠地,在小船的正前方的湖岸上,不知何時,已簇擁了一大群人。他們都是朝中的文武大臣。許是來得久了,他們的頂戴花翎上已積了一層薄薄的雪,打船上望去,煞是好看。只是嘉慶沒什麼興緻,掃了一眼眾臣,對鄂羅哩道:「叫他們到正大光明殿候朕。」

因距岸上較近,鄂羅哩也就沒有完全放開嗓子,但喊出的每一個字音還是足以讓群臣們聽得清楚:「聖上有旨,請諸位大人到正大光明殿議事……」

話音甫落,諸大臣紛紛離去。

嘉慶下了船,一步是一步地朝「正大光明」殿走去。來到殿前,他忽地住了腳,抬頭望著殿門上的「正大光明」四個字,有些怔怔地出神。這四個字金光閃閃,是先皇雍正所題。他又不禁想起先皇雍正帝在《圓明園記》一文中曾詮釋過的先皇康熙親賜的「圓明園」三個字的意義:

「圓明意志深遠,殊未易窺,嘗稽古籍之言,體認圓明之德。夫圓而入神,君子之明中也;明而普照,達人之睿智也。」

「唉……」

想著想著,嘉慶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圓而入神,明而普照……說是一回事,可真正做起來,卻又是另一回事了。」

鄂羅哩一旁小聲地道:「陛下,大臣們在殿內已恭候多時了。」

嘉慶「哼」了一聲,回過神來,整頓了一下心緒,穩步走入殿內。無論何時何地,在群臣的面前,他是不會忘了自己至高無上的尊嚴的。

嘉慶帝坐定,群臣禮畢,鄂羅哩宣旨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值此聖上五旬萬壽之初,特頒詔罩思,加封儀親王永璇子綿志、成親王孫奕倫為貝勒,加慶桂、董浩太子太師,戴衢亨太子少師,鄒炳泰、王懿修、明亮太子少保。欽此!」

綿志等人出列,望嘉慶跪拜,齊稱「謝主龍恩」。嘉慶微微一笑,言道:「諸位愛卿,有本儘管奏來。」

綿民復出列,道:「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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