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廚子差點要了皇上的命 第五節

誠存入監,驚惶未定,又聽說侄兒誠江保亦被押解,更上雪上加霜,幾近崩潰。這時方才痛悔當初誣告之謀劃來,然而為時已晚。折騰一天,誠存心力交瘁,苦不堪言。直至晚間,蜷在穢草污褥上,輾轉反側,左右思忖,自語道:「刑部查我誣陷,並未得真憑實據,虧得我燒掉了手書,即便抄查起來,亦沒有實證。此番捕我下獄,必是欲詐我實言,再欲定罪,現今如一招供,便必死無疑。爽性一不做,二不休,將錯就錯,至死抵賴,不招實供,或可免脫,就是大刑之下喪生,也反正一死,亦能保全家小。可恨刑部無能,竟沒把個興德保老賊屈打成招!」

又一轉念:「目下曉知內情者,在押僅侄兒城江保一人,萬一他撐持不住……」

誠存捶捶腦袋,又連忙自語:「不,不會,他跟隨我這麼多年……他不會。」

一夜間,誠存似醒似夢如痴如幻顛顛倒倒的絮聒了一個通宵。次日方睡意濃濃,卻有兩刑吏,端開鐵門,提了胳膊架起,硬是拖了出去。拖到刑部大堂,往前一推,誠存踉蹌幾步,方才立定。揉眼一看,兩旁刑吏黑沉著臉殺氣騰騰,烙鐵的火爐燒得正旺。誠存的睡意立刻飛到九霄之外。不覺雙膝一軟,「撲通」跪下,大呼起冤枉來。主審勒保板起臉色,冷冷道:「誠大人既敢做得,也應敢於承擔才是。大刑未動,倒先喊起冤枉。勒某不知,誠大人冤在何處,枉在哪裡?」

誠存只得先自開口爭辯道:「我並不曾誣告興德保,雖與他素有讎隙,但系私情。我身為御前內侍,再是無知,也不至糊塗到這般地步。前次內侄剿匪截獲一書,見有興德保名簽,恐牽扯重大,派人飛弛送我,竊以為不能怠慢,呈進聖上,此事聖上最為曉明。大人言我誣告,實是冤枉之至!」

勒保嘿嘿一笑,道:「誠大人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那密札乃著意摹仿興大人筆跡所書,豈能掩人耳目?此乃區區小兒玩戲,誠大人竟敢以為憑依,欲陷重臣。豈能瞞得諸位大臣的眼睛?」

誠存一怔,趕忙急口爭辯道:「興大人與我素不過往,他的字跡我何曾見過。大人可以把書信遞與興大人自認,唯他一見便知。」

勒保暗想:「這可怪了,此書信由興德保看了,竟也稱是他本人筆跡,然只是從未書過此語。如此說來,那個摹仿筆跡之人,其功夫實在深厚。所以誠存才有恃無恐,唯以筆跡相抵。」

勒保遂厲聲喝道:「休得強辯,興大人看後,即堂斷定非出其手,乃有人刻意而為。此封書信如何能落在你侄手中?昨日大審,誠江保親口供認並沒抓獲一賊酋,來陽把總、守備俱各證實,分明是你捏造虛無,憑空生非。事至於今,不俯首認罪,還欲何為?」

誠存此時鐵口心腸,只恐語多枝生,不敢信口,遂呼冤起來。勒保窺其狡賴,怒髮衝冠,拔簽在手擲下大堂,喝令先責四十板。誠存如己所言,亦是「養尊處優」,從未受過這般痛楚,立時殺豬般地嚎叫起來。止杖令招,卻只喊冤枉,別無他言。遂又繼續施刑。板責之後,早已皮開肉綻,痛昏兩次。冷水激醒之後,猶自大呼冤枉。惹得勒保性起,斥令差役用烙鐵灼燙,看其招不招。那誠存何曾見過這種陣勢?見通紅的鐵烙向自己貼來,滋滋地冒著黑煙,竟駭得大叫一聲,昏厥過去。刑役們卻也並不放過,仍舊一番亂灼,弄得體體面面一位大臣焦頭爛額,黑里糊塗。俟誠存醒轉,卻終不肯供,只是大喊大叫,直至嘶啞無聲。完全是一幅冤大難伸的模樣。連同堂上眾役都看得不忍,心存憐恤。勒保見犯人復又昏去,細眼睛也眯上了,恐不得實證便先送了他的性命,將來交待不清,也是麻煩,遂令停審退堂,將減存依舊押監,好生看管。

嘉慶拿了誠存之後,抄查誠府,卻如工部尚書興德保一般無二,有關罪證不見一件。這下傷透了腦筋。嘉慶暗想,誠存定系誣陷,依據各方查證來看,不容置疑。既然搜不出證據來,唯以刑訊得了。這時,報稱刑部尚書勒保求見,嘉慶遂召人。勒保於是把審訊誠存的經過大致略說,不免有些動搖,道:「誠存抵死不招,才動大刑,就已昏厥數次。只怕再次用刑誠存禁受不住,會斃在當堂。顯見誠存堅意到底,拷打已是無益,審理異常棘手。再有,其侄誠江保大刑之下熬受不住,將虛報戰功,貽誤戰機,縱賊玩忽等事俱已招供,唯獨誣告一款,也是抵死不認。迄止於今,他叔侄二人,一直分禁,未得串供,然而供詞一致,不由得令人生疑。要麼是所奏是實,並非誣告,此大有可能。要麼前有死約,才敢公然抵賴,也未可知。」

嘉慶默然不語,停了好大會兒,才緩緩而言:「此事並非簡單。想那城興兩家,讎隙很深,冤冤相報,已在情理之中。那誠江保遠在來陽,截獲密書,由其督軍作戰來看,漏洞百出,明明作假。且報稱攜書之人已死,豈非死無對證的伎倆?」

勒保道:「然他叔侄二人供詞一致,紙漏不出,酷刑不行,又能如何呢?」

嘉慶忽靈機一動,道:「既他叔侄二人不服硬刑,那麼巧施以軟,怕是不能不服。」

勒保遲遲疑這:「皇上意思是……」

嘉慶呵呵一笑,立起身來,背起手,踱了兩步,道:「口供一致,二人相互之間並未知曉,口供不一,亦可作權變。古語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最是不易覺察,還不明白朕意嗎?」

勒保一聽,豁然頓悟,滿臉放光,連聲道:「聖上聖明,臣立刻去辦。」

嘉慶遂吩咐道:「只可小心謹慎,務要切中肯綮,一舉破案才好。」勒保領命而去。

誠存在監,連日來方得交厚的僚友委託關照,壞死的皮肉及時清洗敷藥,很快痊癒了大半。誠存貼靠著陰濕的牆壁,意識逐漸清醒,無可遏止地、遍遍回味起惡夢般的遭遇來:昔日的豪華放縱,僅在短短的幾日之中起起落落,毀滅殆凈,自己得意的算盤反而弄巧成拙,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然而現在……誠存一陣激靈,現在身陷大獄,已是命不由己,難逃劫數。

但是,但是聖上並未確鑿證據,純是臆測而已,只要守口如瓶,幸許還得免脫。誠存喃喃自語,一時頹然驚懼,一時亢奮緊張,折騰得死去活來。有意無意之間,卻又想到了誠江保,似乎發現他正隱伏在角隅昏暗裡,涕淚橫流,正在簽字劃押,又像伏卧不動,氣息微微,奄奄一息。待到注目凝視,才覺是幻。誠存驚回神來,手裡已攥出了汗水。這時,鐵門響處,兩位差役上前來押誠存過堂訊問,誠存愈加驚慌失措,但表面仍強自鎮定,聲色不動。主審勒保見誠存押到,一拍驚堂木,斥道:「大膽試存,作姦犯科,罪惡昭彰,本官體念與你素日交誼,不願輕施重刑。不料你三番五次強詞奪理,狡辯抵賴不知改侮。今令任還算識時,俱已供認,你還有何話說?」

誠存乍聽,不啻當頭棒喝,唬得呆愣半晌,口欲言而低嚅。頃刻間,誠存察覺失態,慌得就勢呼叫。「冤枉—,我誠存司職以來,不曾敢抗章違紀,為禍他人,怎會有這種事情?實在冤枉,請大人明斷,天地自有公理,怎會憑空誣人清白。」

勒保不屑一顧,冷冷譏笑道:「誠大人口口聲聲為人清白,只是如此陰詐的勾當不匹配。誠大人如若不明智的話,只怕清白名聲不保,還落得罪加一等。」

誠存沒料到今日訊審開門見山,單刀直入,這般快捷,心緒紛紛亂亂,幾近不能自持。聽得勒保口氣,似已了如指掌,愈加慌恐惴惴,心虛膽寒,口頭上仍然堅執咬定,爭道:「大人詳察,我與內侄相距遙遠,音信寥寥,斷斷不曾偽造書信,誣告他人。犯官只是據實稟奏,絲毫不敢添枝加葉,不意遭人疑謗,實是冤枉之至啊!」

誠存哀聲連連,情真意切,如出肺腑,真是自有心裁,而且臨了還不忘倒打一耙,更是自得其妙。勒保見其聲淚俱下,煞有介事,不由勃然大怒道:

「誠大人體得裝腔作勢,自圓其說。有道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落淚,本官暫給你內侄供詞一觀,你且好自為之,免得本官動用重刑!」

說罷,抽出一紙,擲於堂下。誠存戰戰兢兢,展開來看,不由得怵目驚心,但見那紙上城江保供道:「我與興家宿有怨仇,屢屢藉機攻汗。此番污陷,並非是我倡出,實乃是叔父為興家所逼迫不得已,才尋取興大人字跡,著人摹仿,圖一解憤忿。我遠在宋陽,向不知曉,只因叔父密使,不敢不從,行此下策。今我自知觸犯綱紀,罪責匪輕,不敢稍有隱飾,唯乞明察。」

下有誠江保名簽。誠存看罷,手腳痙攣,牙關顫錯,只覺四周堂壁排山倒海擠壓過來,霎時天族地轉,上下翻飛,兩眼發黑,如遭悶擊,竟自頹然昏了過去。那頁供書也撒手掉落,如折翅飛鴿一般。兩旁役吏一擁而上,掐揉半天,那誠存方從黑門檻里退回來,張開了眼睛,便是疾呼,「江保啊,你害苦我了,」又哽住難語了。勒保臉上掛霜,一聲沉喝:「大膽誠存,今誠江保如實招供,鐵證如山,你還有何話說?!」

誠存此時再無往日茹苦銜冤的倔強,枯萎的草木一般,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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