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廚子差點要了皇上的命 第三節

再說陳德徹夜熬審之後,抬回去險些斃命。一連三日湯水不進,夢魘頻頻,周身橫七豎八裹滿傷痕,兼又烙印深入,腐肉片片,痛徹心髓。半月之後,方才大半結痴。而監獄內霉濕穢潮,爛草污褥,骯髒不堪,很快傷口感染,不少地方流血出膿,紅腫斑斑,不忍目視。孰料近日皇上催問,諸部無有進展,甚為惶恐。勒保、慶佳等合議,決意乘勢提審,仍以嚴刑相逼,料他血肉之軀,能撐幾合?主意已定,便設堂提人。那陳德九死一生,與閻王打交道亦不過如此,但想到屈死的父親,縊死的妻子,心下傷痛蓋下肌膚傷痛,早已鐵下心來,決意豁出身來,暗道:「反正一死,決不辜負他人。」

刑訊之始,擰耳跪煉,陳德疼痛不過,叫出聲來,但令他招供,依舊一聲不哼了。隨即令刑役押棍,兩腳分縛板上,固定棍的一端,刑者執另一端,將犯人雙腿慢慢按將下去。陳德哪裡受過這等折骨掏髓的刑法,立刻虛汗淋淋,浹背透濕。但問「招是不招!」

只管緊咬牙關。兩邊刑役見無喝止,也一味施力下去,就聽「嘣」的一聲輕響,犯人的左腿猝然垂了下去。原來左腿壓折了。犯人隨即昏暈過去。眼見得不能再審,眾人皆躁亂異常,不知所措。獨刑部尚書勒保道:「若再緩頰,該犯必狡賴仍舊,且遲延時日,難復皇上。依我之言,索性趁熱打鐵,續加重刑,縱他金剛之意志,怕也耐不住挫折。先喪其膽,方能夠俯首招供!」

眾人依言,令刑役提來冷水,兜頭照潑,把陳德激醒過來。問其不招,便又喝令一班虎狼刑役搬上刑夾,兩三五大三粗凶神惡煞刑役趕上前來給犯人套上拶子,發一聲喊,兩邊用力,陳德隨即一聲嚎叫,兩手血洗一般。而拶子已深嵌指內,只恐稍一用力,便會將指頭齊齊截下,「誰給你的親兵制服!還不從速招來!」

堂上乘機一選連聲,威下逼問。陳德此刻心神潰散,那總管太監的名子在心裡突突亂蹦。但轉念鋼牙緊咬,堅忍著不敢鬆口。兩邊刑役發一聲凶喊,再一次緊收,那拶子恰如利齒,撕開口子,直嚙心肺。俗話說,「十指連心」。陳德經歷幾般大刑,都以昏死幸兔苦痛,然此次再也熬受不住,大叫一聲「太……」,忽於昏聵中意識發覺,將「祿」字硬生生吞下,就勢狠命一咬,半截舌頭豆腐塊一般應聲而落,隨著醬末般的血水噴射而出。染浸了衣褲,弄得近旁一個刑役猝不及防,滿頭滿臉都是。

突發此變,堂上堂下都愣住了。拶子還夾著,刑役不知是收好,還是撕好。勒保正威氣怒發,指手劃腳,揚起的胳膊落在半空也不知是該縮回來,還是繼續揮下去。僵了片刻,還是魏明立作決斷:「馬上停審,先將犯人押回監牢,請醫調理,聽候發落。」

堂下齊應一聲,收拾刑具,打掃穢污,押監延醫,好一陣子忙亂。這邊大學士慶桂也沉靜不住,開言道,「此番審訊,不意陳犯竟作此下策,以死相抗,咬下了自己的舌頭,只怕來日再難理出什麼口供來了。」

勒保瞪了瞪眼,介面道:「不是還有手嗎?還可以叫他筆供,也是一樣,諒他不會咬下自己的雙手吧!」

內中借有一人,乃內務府大臣涉事出堂,忽拍桌子道:「可惜可惜,這陳德在內務府多年,斗大的字不識一個,是人人盡知的,如何令他筆供?依我看,卻是沒了指望。」

語音方頓,眾人復又憂急起來。勒保道:「照如此說法,是沒辦法再審啦,那麼各位大人如何向皇上交待?」

各位大員不由忡忡,神色陰暗。唯有慶佳略有所思地提到:「陳犯咬下舌頭,看來並非初衷,不然前面幾次大刑早已咬下了。這次熬撐不住,或慮得不說難逃罪苦,方才欲說竟又為私意所迫,情急之間才咬掉自己的舌頭,以絕我等所圖,也未可知。然嚼舌之前分明喊了一聲『太』字,也許正為同黨,可惜未能說完,不知諸位有何見解?」

眾人聽說,皆不以為然。魏明駁道:「大刑之下,疼痛忍無可忍,所以大聲叫喊,亦在情理之中,有何奇處?況且自嚼其舌,其意可見一斑,豈是輕意吐出同黨一字?若是招供,自然不會行此自創之舉。」

內里有人道:「就算同黨,無憑無據,無名無姓,僅憑一宇去尋,豈不茫如追風,又何異自尋煩惱。事既成此,目前緊要的便是如何回奏皇上。」

眾人議論紛紛,莫衷一是。看看天色已晚,計無所出,便商定次日再行酌定,遂各自散去。

翌日,諸部欽命辦案官齊會,俱備言見地,試擬種種奏本,皆因有意在搪塞敷衍之嫌,未免漏洞百出,前後捉襟見肘,不能自圓其說。正一籌不展,忽有內務府該管大臣章京道:「某曾聞陳犯於府內供職期間,酗酒成性,且屢次大哭大笑,大吵大罵,形同痴狂。據從役告稟,確系屬實。月前一晚,我經過前院,亦親見其癲狂之狀,喝斥門下驅逐,反而越發撒潑。門下俱稱神經失常,也無可奈何了。殊料竟作出這等事來,說不定正是原先的本性沉迷所致。」

眾人聽得,都道:「這下好了,正好以此據,斷其神經昏亂,身不自主所為,於情於理俱合,自然拷問不出別番口供。」

於是,大家吁氣,公推慶桂執筆草擬訊審奏本,大堂內立時氣氛和暢,笑語飛揚。乾隆帝手書的「明鏡高懸」匾牌金燦燦的,庄肅醒目,兩旁又有嘉慶帝親筆御書的盈聯以作詮參,上聯為「一字無虛始可定案」,下聯為「片言不實勿厭重推」。筆畫精工,遒勁有力,與匾牌相映對照,別有一番氣象。不多時,奏摺擬定。眾人看過,各署名簽。大致奏稱:「臣等受命訊審,其內情已結。該犯懼憚嚴刑,感化皇恩,俱俯首招供大諱。供自失妻、父以來,悲凄過度,精神昏亂,業已成為病症,且時有發作。二十日之事,純系一時病發,狂顛而起難以自持所為,當時卻不知所以。事後醒覺,痛侮不及,經拘拿其親眷及內務府各臣役招承,完全符實。其兇器與內宮衣物俱為處身便利竊盜所得,即行查驗,再作清理。目今此案正於切責落實之中,克日完蕆,唯陳犯雖非蓄意謀劃,然業已私闖禁地,驚聖駕,罪不容赦。為正國法官紀,以儆效尤,宜於凌遲處死,其所遺只膝下二子,年尚幼,然亦不可留宜為處斬。臣等恭請陛下聖裁。」

眾人遂聯銜上奏。

恰冬春之交,暖涼反覆,嘉慶偶招風寒,鼻阻內滯,迎風流淚,正於養心殿延治。奏事處聽差賀清泰見諸部大員聯銜遞奏,不敢怠慢,急命差弁何興祖、李治國二人人內投折,二人七轉八繞,行至養心殿階陛,正遇上御侍太監外出。太監問明來意,忙擺手道:「皇上正需清靜,早朝已是勉強撐持的了,你們有折何不早奏?單單地選擇這時辰趕來,皇上要是有興緻,算你們造化,萬一皇上不高興,你們豈不自討苦吃?現在皇上正安睡,我去請御醫,二位自便吧。」

說罷提步而去。二人聽他一番話,一琢磨,甚覺在理。何興祖道:「既然皇上龍體欠安,定然煩躁得很。我倆貿然打擾,萬一真若觸惱了他,只怕我們兜不了。」

李治國仍猶猶豫豫道:「記得當今曾發布聖諭,對辦事拖拉、遲延耽擱之事要大加整飭,你也該聽過,當初拿辦和珅時,特別重申壓擱報折之事,頗令人難忘。如今我們長几顆腦袋,怎敢消磨公事?恐怕皇上怪罪下來,你我承擔不起。」

何興祖一聽,立刻反駁到:「你怎能拿和珅同咱們相提並論?他固然罪有應得,開列罪款達二十條,殺了也應該。咱們跑腳遞折,明日早朝遞進也並不打緊,誤不了多少事體。實在犯不著現在硬去觸碰霉頭。你聽說過沒有,聖上雖然雷厲風行地頒諭發詔,其實還不都是寫在紙上的,哪裡能落到實處里去,都說上頭的雷聲兒大,下面的雨點兒小,其實不假。」

李治國想想也是,與其自尋苦處,不如留待明天再看情形。更有一層,就是縱然皇上怪罪,也無非不關痛癢地一番申飭,不至於大動肝火——皇上的仁厚是內外盡知的。假如不聞不問,僥倖拖得過去,豈不省便?二人這麼一合議,都覺推遲明日最是穩妥,於是返身而回。

按說推遲半日,無大關要,嘉慶不知曉,也無甚事。孰料事非人想就能,活該著何、李二人倒霉。兩人策劃已畢,才剛退至水榭廊柱之後,外門尚是沒出,偏偏嘉慶帝不耐靜養,竟獨自踱出殿來。這兩天天公不作美,陰晴多變,寒熱不是。嘉慶染了小恙,心中郁煩不已。出得殿來,乍見桃花粉燦,園圃里細草茸茸,不覺心清氣爽。再往遠處一望,恰好何李二人的身影人得眼帘,一晃而過。嘉慶暗想,二人到此,定是有折呈遞,何故又急急惶惶地回去了呢?看來別有因由。於是立命近身太監前去內外奏事處詢命,太監應命而下。嘉慶帝再無賞景之心,想到士官懶散,朝臣懈怠,不由憤憤起來,遂徑回殿來。不多刻,覷見何、李二人戰戰兢兢進來,早已面無人色,「噗通!」

一聲跪下,誠恐誠惶地告饒起來。嘉慶見狀,已猜八九,更加怒火中燒,厲聲責道:「爾等勿庸狡辯。定是有折不報,意欲延擱,諸等大事,全因爾輩如此玩忽而敗壞。長此以往,遺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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