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廚子差點要了皇上的命 第二節

是年初,陳德風聞河南慌亂,老父妻子遠在鄉下恐有不虞,日夜盼家人書信,望眼欲穿怎奈兵事頻仍,路途查防甚嚴,隨處苛索,尤令行人心悸。好容易捱到月底,忽聞說河南已靖,亂黨嘯歸山林,不敢復出,乃向總管告假,回家探視。陳德風塵僕僕,及至故里,唯見人至室空,家中什物東歪西斜地伏在各角落,落目狼藉。陳德慌了神,急找鄰里打聽,只說攜家外投,不曉去止。陳德愣怔半晌,輾轉尋思估諒父親定會前去投奔寧長表叔家了。於是顧不得旅途勞累,披星戴月,晝夜兼程。

這日趕到寧長,又費盡一番周折,方找到表叔家來。剛進門,迎面看到祿兒弟兄正於中庭玩耍,不覺心下一寬,脫口便喊了出來。祿兒、對兒乍見父親到來,一齊奔向前去,抱住腿膝竟嗚嗚哭將起來。陳德一面拉扯,一面亦潸然淚下,但旋即發覺異樣,心下頓生疑惑,忙問出了什麼事。兩兒只管嗚咽,卻說不出話來。

這當兒陳德表叔、表兄聞聲出來,亦極凄然。忙引至內室,問訊路途情狀,陳德俱言。見老父妻子未出見,陳德坐立不安,便連連催問,叔父見問,遂長嘆一聲,面色陰暗。過了半晌,方才痛切敘來。陳德不聞猶可,一聽父妻各俱冤死,立刻頭腦發脹,雙目冒星;一時氣塞,大叫一聲仆身倒地。表兄父子慌忙扶起,又是探捶又是灌湯,忙乎了好半天才算醒活過來。免不了一番號啕,呼天搶地,痛不欲生。加之兩兒哽咽泣血,表叔一家連同近鄰無不相互落淚。眾人規勸半晌,方漸漸止了聲淚,又勸慰一番,時近薄暮,鄰里自各散訖。略一清寧,陳德百思。

「妻子遭逼,殉節而死,此仇若不得報,將謂不義;父親無端被遭屈打而死,未能事奉身前,若不得報仇,可謂不孝;不孝不義,有何面目見於人前。」遂向叔父說:「兩兒年幼,全賴叔父照顧,我近日回京城,不便攜帶奔波,仍請叔父代為管教。家中無人,也無甚田產需要料理,侄兒打算明日即回,約過三兩月,再來看視,若不能回來,請叔父將兩孩子拉扯成人,記住陳家血仇。」

叔父窺伺其意,說:「我知你欲報大仇,叔父自不應攔阻。只是現在恐怕不合時宜,太魯莽,仇不能報,反而丟了自己的性命。自古道,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你且先放下,容以後俟機而為,千萬不可憑一時血性輕舉妄動。」陳德聞言,益覺悲傷,泣道:「只怕難得有機會,若到這般等待下去,豈不是不報了么?」

一旁表兄聽罷,見陳德膽壯,急火攻心,立刻站起,捉住臂膀,雙目生輝,說:「表弟前去報仇當真不怕死么?」陳德被激,應聲而起,道:「如今我已無家,再無牽累,況既為父報仇,豈能顧惜父母所給之軀?而今父親妻子皆死非命,此仇不共戴天,倘談什麼怕死!」

「這就好,」表兄拍拍陳德肩膀,盯視陳德低聲道,「表弟可先小住,我有辦法。」陳德將信將疑,遂點頭應允。

晚上商談,陳德才知表兄乃為榮華會成員,亦屬白蓮教之一小分支,在直隸一帶素有分布,影響很大。白蓮教遭重創,榮華會勢單力孤,正在無法,恰在京畿地帶興起了天理教,盛況一時。該教派原教主乃郭潮俊,人眾甚多。郭潮俊既歿,林清代之而起,聯絡各派,廣布教義以「三際說」來立其教理,將「真空家鄉,無生父母」奉為八字真言,廣羅門眾。於是各省教派紛紛歸附,林清勢焰漸壯,遂自立壇主,分封部眾,邁赫一時,唯待時機成熟,便可揭竿而起,舉建大功。陳德表兄亦歸用其下,並於天理教中司一小職。

表兄道:「現今朝吏昏庸,尚不如盜匪。官逼而民自反,各地紛紛舉義。官兵所到之處,肆意踐踏百姓,搜刮脂膏,敲骨吸髓。所被逼迫致死者,何以記數?你欲為父。妻報仇,又哪裡尋到那些滿族官兵?自是大清氣數已盡,理應逐出中原,復興漢室,這方不愧英雄一生。」陳德道:「上回白蓮教舉事,京城也人心惶惶,可惜終是被滅,未能成就大事。」

「所以壇主有令,」表兄接道,「只能智取,不可強攻,白蓮教的失敗便是教訓了。我教如今全是秘密行動,各處安插眼線,連紫禁城內亦有內應,時機一到,便可一舉成功。」陳德復喟嘆道:「可惜我身為廚役,空無技藝,縱然入教,俟等報仇又談何容易?若不人教,孤身無助,也只能徒然傷心而已,真正沒用!弟不消悲觀,」

表兄略一沉吟,便低聲道:「昏官比比皆是,殺其一二於事不濟。表弟既有此血海深仇,敢不敢去刺殺皇上?」

「怎得不敢!」陳德「霍」地站起,抄起手,咬牙切齒道:「反正豁出一命,只要報得家仇,還有什麼不敢的?」表兄慌忙噓他輕聲,仍舊按他坐下,道:「小聲些,此事沒有萬全之計,縱使你身居京府,但宮禁森嚴,你亦接近不得。」陳德道:「我寄身內務府,常有機會接遇皇上,還擔心什麼?」

「不行!」表兄搖頭,「即使幸見,也不可能近身,貿然出手,反會壞了大事。你且安心暫住,待明日我去稟知壇主,再作安排。」

陳德一想,別無他法,只好准允。這一晚熱血沸騰,輾轉不眠誓欲為父、妻報仇。

第三日,表兄回歸,具告壇主指示,言壇主亦十分振奮,特書一禮,令陳德回京聯絡內應,圖謀見機行事。原來宮廷大監因內宮刑酷,不堪驅使,亦有幾人暗投天理教。林清令他們稍安勿躁,以便起軍時引為內應。此次交付協助陳德的太監,乃是內院擷芳殿二門總管太祿。當下陳德精神倍增,揣好信札便要回京,叔父表兄亦不甚強留,只囑咐謹慎從事,萬萬小心等語。祿兒、對兒仍留寧長,父子相別,各聲淚俱下。陳德見兩子嗚嗚咽咽,頓感無限酸楚湧上來,益發涕泅交流,生人作死別,天下慘傷之事莫過於斯。但想到父死妻縊,又滿腹悵恨,遂決然而去。

時值嘉慶八年之初,四海清平,嘉慶亦竭力清整,力圖富國強兵。這日欽差大臣關防額勒登保朝覲面奏道:「西北伊犁與俄羅斯國接壤,地廣人稀,連年征戰,戍邊將士時有抽動,如憑兵士守墾,誠恐短期無效。不若移民墾邊,一來充補邊力,半其餉用,二來分散民居,擁有田宅,正可食力自富。」嘉慶早有此算,只因教亂未定,未及時掣肘。今欽差提請,正中下懷,遂准奏。又念及連年兵燹禍亂,民生凋蔽,無力耕墾,便再諭令:「凡自願往邊墾荒者,官給耕牛。」很快,流民擁集,踴躍報名,僧多粥少,逐漸耕牛不足以付。恰在這時,工部大臣興德保參奏說御前內侍誠存蓄田數頃,自養耕牛千數,屯積居奇,意欲乘機增利。嘉慶聞疏大怒,飭道:「值此亟需,理應解民之燃眉,以國家為重,爾等這般蓄儲,其於奸商之為何異!」遂遣人查辦,屬實,又嚴詞申飭一番,命戶部點數記錄,照官價折銀以償然後往輸伊犁。誠存暗暗叫苦,也只得無可奈何,唯唯而從。

且說陳德回京,稟明總管孟明,只說家中無事,瞞住橫禍等事,絕口不提。孟明也不著意,唯命即日入廚。幾日後,陳德終於候得一個機會,秘會擷芳殿二門總管太監太祿,呈上書札。太祿閱畢,匆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暫回,一俟機會,我自當設法告知。」陳德回來沒情沒緒,一連數日不見動靜,自忖報仇無望,內心郁煩,便終日酗酒,每每喝得爛醉,便坐於內院大哭一陣,再大笑一番,幾近瘋狂情狀。總管孟明遇見兩次,大發雷霆,嚴加責罰。哪知陳德依然故我,顛狂如舊。孟明等恐事出意外,擬將他除名,以免滋事。

陳德聞聽愈加惶急,正於無計可施之時,忽大祿差一小太監來告,言說次日皇上東巡祭陵,傍晚回宮,正可暗藏殿門之後,出其不意上前刺殺,為防巡查意外,特又捎來一身都護親兵衣裝。陳德得信,徹夜未睡,收拾身邊物什,都全齊備。次日換上衣裝,依時而入,竟得矇混潛進。可惜陳德身無武技,憑血氣相拼,終難以得手,未曾傷及嘉慶,只是削落轎簾的幾串垂珠,然而嘉慶確也受驚不小。

審訊室里,刑部尚書勒保緊抓那身衣裝不放,聲色俱厲:「此親兵衣裝乃我宮禁兵衛特有,你從何而得,還不從速招來,免受皮肉之苦!」陳德耷拉著頭,並不理會,惘然不知的樣子。勒保連聲斥問,只是不答,勒保大怒,喝令掌嘴。頓時劈啪聲響,一陣狂暴之後,陳德滿臉鮮血流淌,牙齒盡脫,大堂之下,噴泉一般。然陳德任是怎樣喝問,硬是一聲不吭,如同不知就裡的啞巴,絲毫沒有開口說話的打算。勒保冷笑一聲,道:「好個刁民,裝聾作啞,矇混本官,看來不動大刑,諒你不招!來呀,板責伺候,先發四十!」說罷攏出簽來擲於堂下。立刻上前兩位刑役早已儘力打將起來,震得大堂亂顫。別看這板削薄,然分量卻是不輕。縣署衙門之所用刑板,乃選用上等松、檀等厚實木材製作,其分量亦叫人望而生畏了。而此刑部大板,較前略有不同,板中留有空隙,注鉛其中,以增其威力。因此京城慣犯,對此板責尤為膽喪,甚至剛剛領略幾板之後即呲牙咧嘴,告饒願招了。但見板起板落舞得呼呼生風。一五一十,瞬時報完。再看大堂之下血涸一片,陳德伏在堂下更不動彈,身上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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