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木魚石唱起悲憤的歌 第四節

永琰道:「你們為什麼要藏到這太行山的深處呢?何不說與我們聽聽?我們過路之人,聽了也當沒聽一樣。」

明東的話如衝決了堤壩的水:「我家本是非常富足的,我父親是個庄頭,家裡有六百多畝肥沃的土地,旱澇保收。誰知道就因這六百多畝肥沃的土地,縣令劉寶杞起了歹意,想奪了去。他圖謀了許久,終於從我身上尋出一條計策。

「我在保定隨父親的好友韓淵讀書。韓淵是一個舉人,可無緣做官,家中只有一女,妻子早逝,並沒繼娶。我長大後,恩師與家父作主,兩家結為姻親。可是內人有一表兄,遊手好閒,最是無賴,不僅對其表妹有非份之想,而且還要霸佔韓家家產。恰好我內人的表兄劉三與劉寶杞是同族近親,二人便定下毒計。

「一天,我到恩師房中,見他伏案而卧,連叫幾聲,他沒有答應。我心中詫異,把他扶起一看,大吃一驚——恩師顯然是中了毒,面目青黑,口角流血,已無氣息。正在我驚慌無措之時,劉三進來,大叫著說是我毒死了恩師,說著就去報官。當時也是我命不該絕,恰好父親來到城裡,見此情況,忙道:『快逃命吧,刻不容緩。』於是我帶著內人,坐進父親趕來的馬車,狂奔出城,直逃到山中,連家也不敢回,如今在這裡已呆了二年了。」

永琰道:「家中的事有消息嗎?」

一直沉默的李文敬,早已淚流滿面,道:「逃到這裡的一年之後,我曾扮成要飯的,抹黑了臉,潛回去一次。家中男人都被斬首,女人全都被賣,地被官賣,實際上是被劉寶杞低價賣了出去。庄人也受連累,或被屈死,或被流放,或淪為家奴。我們活在這裡,生不如死。」

父子二人嗚嗚咽咽,泣不成聲。

永琰正色道:「你父子既是莊主,又是讀書之人,為什麼只是潛藏而不上告?」

劉文敬道:「客人有所不知,這劉寶杞是呼圖的親弟弟,誰能告得倒他?」

永琰問道:「呼圖是誰?」

李文敬道:「看來金老爺乃是埋首讀書的書生,老爺既是北京人,就應該知道呼圖是和珅的一個太監,是和珅的內管家。劉寶杞謀我的土地,實際上就是獻給和珅的。」

「和珅竟干這種勾當?」

「看來金爺確是不出書房,就老兒所知,和珅在北京周圍的幾個縣都有土地,在京城中也有幾十家鋪店,他收取的租稅,他做的生意,恐怕是天下無人能比的了。」

永琰臉色慘白,再也不說一句話。

福安道:「我看你們見到我們時的那種駭異神情,恐怕還另有原因吧。」

李明東道:「這些天來,衙門裡的人不斷來山中搜捕,搜捕那些不堪苛捐雜稅逃到深山裡的人。」

永琰道:「捐稅有這樣繁重嗎?」

李明東道:「金爺有所不知,這些年來,朝廷接連用兵,皇上到處巡遊,賦稅自然增多;地方官吏又巧立名目,增稅派捐,中飽私囊,百姓哪堪重負啊!」

第二日,永琰渾身如散了一樣,疼痛不已,於是在李文敬家中又呆了一天,這才告辭離去。待四人走遠了,李文敬道:「明東,你看出這四人的身份了嗎?」

明東道:「我看他們不是壞人。」

李文敬道:「那金少爺的氣質威風,絕不是京城中一般人家可比的。」

李明東道:「那三個手下,也絕非等閑之輩。」

永琰一行經過靈丘而不入,過五台山也來不及賞那風景,拜謁寺廟,便急匆匆地向前趕路。這一日走出五台山,來到忻州城旁,福安道:「金爺,我們該進城裡去換換衣鞋,再買一些其他的東西。」

四人來到忻州城裡,進了一個酒家,飯罷拿出銀子,小二咬了咬,又看了看,喜道:「竟是真銀純銀呢。」

櫃檯里的先生也是左看右看,左咬右咬,看罷咬罷,喜不自禁。永琰看這二人的舉動感到挺奇怪,便走到帳房那裡說道:「這裡假銀子多嗎?」

小二和先生立即正色道:「這位客官怎能這麼胡說八道,這朗朗乾坤,光明世界,哪裡會有假?」

永琰心內疑惑不已,明明聽他們說「竟是真的純的」,那不是說必有許多假的不純的嗎?

永琰對福安道:「我們就住在這裡吧。」

福安到帳房那裡交了銀子,要了上等的房間,帳房先生又情不自禁的看了又看,歡喜一番。

永琰一行上樓,剛到走廊,見一個商人走近前來道:「這位爺看樣子是外地來的。」

他看著永琰道,「看你這書生,並沒有出過門,不懂得這世上的事呢。」

永琰道:「我怎的不懂?」

那商人道:「你是京城口音,又帶著兩個高大的隨從和一個玲瓏八面的管家,想必是個貴公子哥兒,並沒有出過門。現在全國各處,暗探極多,專探有對朝廷不滿的言行,故小二與先生見你們陌生人決不敢胡說。」

永琰道:「適才見那小二帳房的神情,似乎市上有假銀子不成?」

那商人道:「我見你言語真誠透著天真,不像是做作的,故才敢與你說這番話,你果然是個不懂事的書生。天下的銀子,假的極多,只是這裡靠近大同,假的更多,極難見到真的純的。」

永琰問他道:「你說這裡靠近大同,假的更多,這卻又是為何?」

那商人道:「我們快進去說話,這裡不方便。」

於是幾人進了房間,那商人道:「你知道大同的府尹是誰嗎?」

永琰道:「我哪裡能知道?」

商人道:「這大同的知府是和神的親母舅,開了銀廠和錫廠,那銀子哪還能不假?別說是市上流通的,就是交給朝廷的、國庫里的,那成色也大打折扣。」

永琰道:「據你說來,這假銀子遍布天下了?」

那商人道:「現在天下哪有不假的東西?一切都是假的。」

那商人是個逞能的人,越說越起勁。這一席話說得永琰毛骨聳然。

當夜,永琰哪裡能睡著覺!

永琰一行出了忻州,翻過呂梁山過陝西而來到甘肅,滿眼所見都是哀鴻遍地,民不聊生,其凄慘的景況更是超過山西。永琰的心情越來越沉重,再也沒有什麼心思去敲石頭尋「木魚石」,而是一路察訪民情起來。

永琰一行人來到皋蘭地界,已經是深秋天氣了,冷風裹著沙塵掃蕩著原野,永琰等在路上側身而行,好在這裡地勢極為平坦,因此行走起來也並不算太困難。

皋蘭是甘肅過去的治所,又靠近現在的治所蘭州,所以在這大西北比較發達,接近皋蘭路上的行人漸漸增多。一個書生隨永琰一行走了五六里路後,終於忍不住寂寞,問永琰道:「敢問這位兄台,是要到皋蘭嗎?」

永琰道:「是。」

書生道:「我看你們帶著不少的行李,像是遠行的,不像是捐監的。」

永琰道:「我等是投親的,請問尊姓大名。」

書生道:「姓胡,名沛東。請問仁兄尊姓大名。」

永琰道:「姓金,名大清。」

「原來是金兄——金兄不要怪小弟多嘴,你這名字可要改一改,如今是大清朝,大清……」

書生壓低了聲音道:「如今文字獄通行天下,一句『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都要落個滿門抄斬,你這個名字叫『金大清』,居然到今天還安然無事,實在是僥倖。」

永琰道:「你這麼一說,我今後還真得把名字改換一下。」

「絕對要改,絕對要改。」

永琰又問道:「剛才你說的這『捐監』是怎麼一回事?」

胡書生道:「就是花銀兩買個監生的資格。」

永琰道:「這有什麼好處,又沒有真才實學,這不是鼓勵讀書人弄虛作假,不要讀書嗎。」

胡書生道:「老兄真是個書獃子,如今滿腹學問又有什麼用?有用的只是逢迎拍馬,阿諛奉承。如今如果會了拍馬和賄賂這兩種本事,天下的什麼其他本事都不要學了。」

永琰道:「你說的也太絕對了,未免武斷。」

胡書生道:「聽金兄的口音,應是從京城來的,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依金兄看來,那朝中的和珅,一個小小的侍衛,不到兩年,位至宰相,靠的是什麼?還不是靠他把皇上的脾性心思摸得透熟。」

永琰道:「你說的似乎也有幾分道理,但是要說那和珅花錢賄賂,我倒不明白了。他能賄賂誰呢?」

書生笑道:「我們這裡,地處大西北,天高皇帝遠,若有書生不知這個事情,那是有的,你這天子腳下的書生,竟不知這個問題,真是意外。」

永琰道:「實在是不明白。」

胡生道:「乾隆帝英明雄才,確是千古少有的帝主,幾十年來建立了輝煌宏偉的業績,文治武功都超過歷朝歷代,連昔日聖主康熙帝也難以比得上。可是乾隆帝陶醉在他的豐功偉績之中,不僅漸生享樂的思想,而且也漸漸地聽不得指謫的言論,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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