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約翰 十三

最初的春晨的清朗溫暖的日光,瀰漫了大都市。明凈的光進到約翰住著的小屋子中;低的頂棚上有一條大的光條,是波動著的運河的水的映象,顫抖而且閃動。

約翰坐在日照下的窗前,向大都市眺望,現在是全然另一景象了。灰色的霧,換成燦爛的藍色的陽光,籠罩了長街的盡頭和遠處的塔。石片屋頂的光線閃作銀白顏色;一切房屋以清朗的線和明亮的面穿過日光中,——這是淺藍天中的一個溫暖的渲染。水也彷彿有了生氣了。榆樹的褐色的嫩芽肥而有光,喧嚷的麻雀們在樹枝間鼓翼。

當他在眺望時,約翰的心情就很奇特。日光將他置身於甜的昏迷中了。其中是忘卻和難傳的歡樂。他在夢裡凝視著波浪的光閃,飽滿的榆芽,還傾聽著麻雀的啾唧。在這音響里是大歡娛。

他久沒有這樣地柔和了;他久沒有覺得這樣地幸福了。

這是他重行認識的往日的日照。這是往日叫他去到自由的太陽,到園子里,他於是在暖地上的一道舊牆蔭中,——許多功夫,可以享用那溫暖和光輝,一面凝視著面前的負暄的草梗。

在沉靜中,於他是好極了,沉靜給他以明確的家鄉之感,——有如他所記得,多年以前在他母親的腕中。他並不飲泣或神馳,而必須思想一切的過去。他沉靜地坐著,夢著,除了太陽的照臨之外,他什麼也不希望了。

「你怎麼這樣地坐著呢,約翰?」穿鑿叫喊,「你知道,我是不容許做夢的。」

約翰懇求地抬起了出神的眼睛。

「再給我這樣地停一會罷,」他祈求說,「太陽是這樣好。」

「你在太陽里會尋出什麼來呢,喂?」穿鑿說。「它並非什麼,不過是一枝大蜡燭,你坐在燭光下或是日光下,完全一樣的。看罷!街上的那陰影和亮處,——也即等於一個安靜地燃燒著而不閃動的燈火的照映。而那光,也不過是照著世界上的極渺小的一點的一個極渺小的小火焰罷了。那邊!那邊!在那蔚藍旁邊,在我們上面和底下,是暗,冷而且暗!那邊是夜,現在以及永久!」

但他的話於約翰沒有效。沉靜的溫暖的日光貫徹了他,並且充滿了他的全靈魂了,——在他是平和而且明晰。

穿鑿帶著他到號碼博士的冰冷的住所去。日像還在他的精神上飄泛了一些時,於是逐漸黯淡了,當正午時分,在他是十足的幽暗。

但到晚間,他又在都市的街道上趲行的時候,空氣悶熱,且被潮濕的春氣充塞了。一切的發香都強烈了十倍,而在這狹窄的街中,使他窘迫。惟在空曠處,他齅出草和樹林的新芽。在都市上,他看見春,在西方天際嫩紅中的平靜的小雲里。

黃昏在都市上展開了嫩色的柔軟的銀灰的面紗。街上是寂靜了,只在遠處有一個手拉風琴弄出悲哀的節奏,——房屋向著紅色的暮天,都揚起一律的黑影,還如無數的臂膊一般,在高處伸出它們的尖端和煙突來。

這在約翰,有如太陽末後照在大都市上時的和藹的微笑,——和藹地如同寬恕了一件傻事的微笑似的。那微微的溫暖,還來撫摩約翰的雙頰。

於是悲哀潛入了約翰的心,有這樣沉重,至使他不能再走,且必須將他的臉伸向遠天中深深地呼吸了。春天在叫他,他也聽到。他要回答,他要去。這一切在他是後悔,愛,寬恕。

他極其神往地向上凝視。從他模胡的眼裡湧出淚來。

「去罷!約翰!你不要發獃罷,人們看著你哩,」穿鑿說。

朦朧而昏暗地向兩旁展開著長的單調的房屋的排列。是溫和的空氣中的一個苦惱,是春聲裡面的一聲哀呼。

人們坐在門內的階沿上,以消受這春天。這於約翰像是一種嘲侮。污穢的門暢開著,渾濁的空間等候著那些人。在遠處還響著手拉風琴的悲哀的音調。「呵,我能夠飛開這裡,遠去,岡上,海上!」

然而他仍須伴著高的小屋子,而且他醒著躺了這一夜。

他總要想念他父親,以及和他同行的遠道的散步——如果他走在他的十步之後,那父親就給他在沙土上寫字母。他總要想念那地丁花生在灌木之間的處所,以及和父親同去搜訪的那一天。他整夜看見他的父親的臉一如先前,他在夜間安靜的燈光中顧盼他,還傾聽他筆鋒寫字的聲響。

於是他每晨請求穿鑿,還給他回鄉一回,往他的家和他的父親,再看一遍沙岡和園子。現在他覺出他先前的愛父親,過於普烈斯多和他的小屋子了,因為他現在只為他而祈求。

「那就只告訴我,他怎樣了,我出外這麼久,他還在惱我么?」

穿鑿聳一聳肩。——「即使你知道了,於你有什麼益呢?」

春天過去了,呼喚他,越呼越響。他每夜夢見岡坡上的暗綠的苔蘚,透了嫩的新葉而下的陽光。

「上是不能長久如此的,」約翰想,「我就要支持不住了。」

每當他不能入睡的時候,他往往輕輕地起來,走到窗前,向著暗夜凝視。他看見蒸騰的蒙茸的小雲,怎麼慢慢地溜過月輪旁邊,平和地飄浮在柔和的光海里。他便想,在那遠方,岡阜是怎樣地微睡在悶熱的深夜中!在深的小樹林間,絕無新葉作響,潮濕的莓苔和鮮嫩的樺條也將發香,那該是怎樣地神氣呵。他彷彿聽得遠處有蝦蟆的抑揚的合唱,滿是秘密地浮過田野來,還有唯一的鳥的歌曲,是足以伴那嚴肅的寂靜的,它將歌曲唱得如此低聲地哀怨地開頭,而且陡然中斷,以致那寂靜顯得更其寂靜了。鳥在呼喚他,一切都在呼喚他。他將頭靠著窗沿,並且在他的臂膊上嗚咽起來了。

「我不能!——我受不住。倘我不能就去,我一定會死了。」

第二天穿鑿叫他醒來的時候,他還坐在窗前,他就在那裡睡者了,頭靠在臂膊上。——

日子過去了,又長又熱,——而且無變化。然而約翰沒有死,他還應該擔著他的苦痛。

有一日的早晨,號碼博士對他說:

「我要去看一個病人,約翰,你願意同我么?」

號碼博士有博學的名聲,而且對於病和死,有許多人來邀請他的幫助。約翰是屢次伴過他的。

穿鑿在這早晨異常地高興。他總是倒立,跳舞,翻筋斗,並且玩各種瘋狂似的說笑來。他不住地非常秘密地竊笑著,像一個準備著給人一嚇的人。

但號碼博士卻只是平常一樣嚴正。

這一日他們走了遠的路。用鐵路,也用步行。約翰是還沒有一同到過外邊的。

這是一個溫暖的,快樂的日子。約翰從車中向外望,那廣大的碧綠的牧場,帶著它欲飛的草和吃食的家畜,都在他身邊奔過去了。他看見白鬍蝶在種滿花卉的地上翩躚,空氣為了日熱發著抖。

但他忽而悚然了:那地方展布著長的,起伏的連岡。

「唉,約翰,」穿鑿竊笑著,「那就要中你的意了,你看罷!」

半信半疑地約翰注視著沙岡。沙岡越來越近。彷彿是兩旁的長溝,正在繞著它們的軸子旋轉,還有幾所人家,都在它們旁邊撲過去了。

於是來了樹木:茂密的栗樹,盛開著,帶著千數大的或紅或白的花房,暗藍綠色的樅樹,高大而堂皇的菩提樹。

這就是真實他須再見他的沙岡。列車停止了,——三人於是在成蔭的枝柯下面行走。

這是深綠的莓苔,這是日光在林地上的圓點,這是樺條和松針的幽香。

「這是真實么?——這是實際么?」約翰想,「幸福要來了罷?」

他的眼睛發光了,他的心大聲地跳著。他快要相信他的幸福了。這些樹木,這地面,他很熟識,——他曾經屢次在這樹林道中往來。

只有他們在道路上,此外沒有人。然而約翰要回顧,彷彿有誰跟著他們似的。他又似乎從槲樹枝間,望見一個黑暗的人影,每當那路的最末的轉角,便看不分明了。

穿鑿陰險地曖昧地注視他。號碼博士大踏步走,看著目前的地面。

道路於他更熟識,更相信了,他認得每一叢草,每一塊石。約翰忽然劇烈地吃了驚,因為他站在他自己的住所前面了。

屋前的栗樹,展開著它那大的手一般的葉子。直到上面的最高枝梢上,在繁密的圓圓的叢葉里,煊赫著華美的白色的繁花。

他聽到開門的熟識的聲響,——他又齅到他自己的住所的氣味。於是他認出了各進路,各門戶,每一點,——都帶著一種離鄉的苦痛的感覺。凡有一切,都是他的生活的,他的寂寞而可念的兒童生活的一部分。對於這些一切物事,他曾經和它們談天,和它們在自己的理想生活中過活,這裡是他決不放進一個他人的。然而現在他卻覺得從這全部老屋分離,推出了,連著它們的各房間,各進路和各屋角。他覺得這分離極難挽回,他的心緒正如他在探訪一個墳庄,這樣地凄涼和哀痛。

只要普烈斯多迎面跳來,那也許就減少一點非家的況味,然而普烈斯多卻一定已經跑掉,或者死掉了。

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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