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進軍 第三十八章 天山不平靜

陶峙岳的心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五個月前,陶特意將妻子周慶儀及子女從湖南老家接出來,安頓在重慶。當時這樣做,或多或少存有用心。一則那時的重慶還是個相對比較「安全」的「後方」城市;二則以重慶的歷史和現實地位而言,把眷屬安置在那裡也可以向同僚明示心跡。

形勢的發展實在令人難以逆料。短短五個月光陰,這個世界上發生了多少事情!有時,陶峙岳對鏡自顧,竟然覺得有點認不出自己來了。

終於走到通電起義這一步,妻子兒女在重慶杳無音信。每有西南方面的戰報傳來,陶峙岳免不了心頭一揪一揪地難受。丟開戰火不說,按國民黨慣例,少不了要把文章做到株連九族的地步。這一點,他從胡宗南惡狠狠的責罵中已能見出端倪。要知道,蔣介石此時的大本營就扎在重慶,假如想在他陶峙岳頭上玩點什麼把戲,簡直易如反掌。比方說通過「軍統」的人將他的眷屬挾持到台灣……這在過去幾個月里,是有很多先例的。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而況陶峙岳與妻子周慶儀又是一對難得的恩愛夫妻。他們雖然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舊規矩走到一起,「但婚後卻逐步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陶自述語)。陶峙岳當年能從家鄉火龍洲安逸的生活環境中走出來闖蕩天下,就是因為妻子周慶儀的全力支持。長期的戎馬生涯中,他們真正達到了「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境界。

刻骨的牽掛,常常使陶峙岳將軍從睡夢中乍然驚醒……

當然,該走的路還得一步一步往前趕。起義通電發出之後,按計畫,陶峙岳還得簽發一份《告全疆將士書》,以穩定軍心。剩下的事情似乎就是等待,等待10天後前往酒泉與彭德懷、王震會面,具體商談部隊改編的細節。

可事情並不能盡如人意。這期間的新疆,既有艷日高照,亦有濁浪排空,叫人沒有一刻能夠心安。

總體上說,老百姓大多沉浸在歡樂之中。連日的迪化,慶祝大會開了一個又一個。漫天的標語,讓大街小巷充滿激動人心的憧憬。三區集團根據地伊寧更是欣喜若狂,3萬軍民載歌載舞,滿城心花怒放。民族軍已投入對解放軍入疆部隊實質性的迎接工作。他們出動了所有汽車,拉來500萬公斤的糧食、40萬公斤汽油、4萬公斤機油等一大批物資,浩浩蕩蕩送到迪化。

這份喜悅,自然是那些等待改編的國民黨起義部隊所不可能有的。他們只是莫名的恐慌、憤慨、煩躁和怨恨,軍營里成天牢騷滿腹,叫罵不絕。而且,這些情緒越來越升級。

正好,那些別有用心的人有了可乘之機。與歡樂的氣氛相對應,社會另一面——混亂和動蕩也達到高潮。特別是天黑以後,經常可以聽到零星的槍聲,子彈「嗖——嗖——」滿天飛,陶峙岳東門外的住宅房頂上、牆壁上,到處留下了彈痕,嚇得副官張全有夜夜合不上眼。

陶峙岳心頭那塊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一方面連電曾震五,希望轉告彭德懷,趕緊把解放軍開進來,否則就頂不住了,後果不堪設想;另一方面從9月28日起,親自到各部隊召集官兵「講話」。可那麼多部隊、那麼大的地域,到處火苗呼呼直躥,他一雙手東撲西撲,儘管連講話時被士兵砸掉麥克風也不在乎,但最終畢竟心與力違,還是顧此失彼,不能面面俱到,騷亂事件仍舊一件接著一件發生了。

最早的凶訊是在9月27日深夜,哈密駐軍一七八旅旅長劉掄元報告,所屬五三三團官兵。幾乎全部出動搶銀行了!這可了不得,哈密銀行封存有當初從國民黨中央銀行蘭州分行轉運來的9700多兩黃金和數萬兩銀圓,一旦搶劫得手,那將是撼世大案!

陶峙岳下死命令,無論採取什麼措施,也要堅決予以制止。可是,不等劉掄元旅長把「措施」拿出來,哈密銀行的金庫已經空蕩蕩不見一物。士兵們為了裝腰包,把機關槍、大炮全部用上了,從深夜一直打到天明,整個哈密成了一片火海。

哈密余火未熄,呼圖壁駐軍一七九旅五三六團又傳來消息,說該團有個叫劉少農的連長,對起義極端不滿,竟開槍打死營長李明海,裹脅了幾十個士兵往迪化方向逃跑。

陶峙岳拍著桌子急吼:「趕快追啊,還愣個什麼呀?那個連長哪裡追到哪裡槍斃!」

騎一師師長韓有文結結巴巴:「羅、羅汝正旅長已經派騎兵……」

「叫羅汝正親自去追!」陶峙岳啞著嗓子喊了聲,又竭力把口氣緩和下來,「對那些跟著瞎跑的士兵,務必曉以大義、好言相撫……」

事情過了一天才有個結果,總算把被裹挾的那幾十個兵追下來了。一口氣還沒來得及松,駐守在庫車的六十五旅旅長李祖唐忽又電告,該旅汽車團副團長郭壁田,也拉著一伙人搶銀行、搶商店,並且到處殺人放火。所到之處,連老百姓的馬都不放過,還有許多外團士兵也跟著下手,最後搶到縣長丁立南家,有個副班長見丁的女兒長得不錯,就借著一股邪勁把她給強姦了。

就在這個六十五旅,還有一個駐吐魯番的一九四團,一名叫李先鋒的營長居然用汽車拉走兩個連,幸虧半路上遇到駐在焉耆的一二八旅部隊拚命堵擊,才沒有走成。

諸如此類的事在其他地區駐軍中也時有發生。鄯善駐軍一九四團甚至發展到打死歡迎解放軍的縣長,在路口架起機關槍,準備同入疆解放軍拼個魚死網破!

陶峙岳白天一邊苦口婆心喊啞了嗓門;一邊下令,凡聚眾搶劫的首惡,強姦犯及企圖阻抗解放軍入疆者,不管他是誰,立即槍斃!晚上,他就抱著那顆傷痕纍纍的心,一分一秒地數日子。

好不容易熬到10月5日,陶峙岳與郝家駿二人按計畫同赴酒泉。7日,同彭德懷、王震見面。這中間的兩天,他用來與曾震五、彭銘鼎、賀新民等這些人做預備性的會談,以便適應一下,有個心理準備。他自己也說不明白,對彭德懷這位據說非常平易近人的湖南同鄉,為什麼竟會有那麼一絲絲怯意。

在此之前,陶峙岳對彭德懷、王震二人的了解,僅限於戰績罷了。對他們統領部隊方面的認識,也只是停留在想像上。至於為人處世,當然就更談不上。所以在見面之初,那種發自內心的惴惴不安,怎麼也揮之不去。直到彭德懷開口說第一句話,陶峙岳才突然間如釋重負。

彭德懷鄭重地說:「陶將軍,有件事情我要先告訴你。」

陶峙岳專註地睜大眼睛,不知彭要說什麼。

「你的家小,我們已經安排好了。給你先報個平安,請你放心。」

「這、這……」陶峙岳簡直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這消息太出乎他的預料了。

王震微笑著在一旁補充道:「在你們起義通電之前,彭總就專門與我入川部隊聯繫指示,要他們務必派人到重慶找到你的家屬,把尊夫人和孩子們接出來。誰知道尊夫人帶著孩子躲到重慶鄉下去了,我們派去的同志費了好大週摺才找到他們。現在早就接到蘭州了,一切安好,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百感交集的陶峙岳大喜過望,一塊心病煙消雲散。他重新伸出雙手,緊緊握住彭德懷,對眼前這個朴樸實實的湘湖子弟油然而生敬意。這種「極其良好而深刻的印象」,就在那一刻扎進了他的腦子裡,一生都無法抹去。

談話就從這裡開始,如同滔滔江河,一瀉無餘。

彭德懷敞開了笑臉,那份誠懇讓人恨不能立馬扒開自己的胸膛。他向陶峙岳一一介紹了參加會談的王震、許光達、甘泗淇等人,然後笑著招呼道:「陶將軍,你請坐嘛。你們起義,對中國革命有功。我們現在是朋友了。今後我們就在一塊共事,不要有什麼顧慮,你可以放手大膽工作,把部隊帶好,把新疆的事搞好。有么子困難,我們大家一塊想法子解決,商量著辦嘛!」

陶峙岳眼裡遏制不住湧出涊意。他開懷地笑道:「有什麼困難?現在,我什麼困難也不怕了!」

戰車團團長鬍鑒是解放軍一野第一個同包爾漢在新疆握手的人。其時,戰車團剛到烏拉拜,離烏魯木齊還有一段路,包爾漢帶著歡迎隊伍早就等在這裡。他和胡團長握了手,又爬到戰車上,高高地站在車頂致歡迎詞。他說:「直到今天,新疆才算真正地解放了!」說著,淚水奪眶而出。

隆隆的戰車正午時分徐徐開進古城迪化,指戰員們遠遠就能聽到震天動地的歡呼聲和響徹雲霄的鼓樂。街道上到處飄揚著彩旗,彩車在前面緩緩引路,車上的喇叭高聲播放著嘹亮的《國際歌》和《大路歌》。贈送慰問品的人們湧上來了,各式各樣的慰問品雪片似的拋向戰車,獻花、獻茶、獻酒……維吾爾等各族青少年們紛紛爬上戰車,得意揚揚地同解放軍戰士坐在一起,從南梁街口到東門外的部隊駐地營房,十里長街,人山人海……

繼戰車團之後,連續十幾天,王震指揮人民解放軍二、六兩軍部隊,由酒泉、玉門、安西陸續開進新疆,按照二軍到南疆、六軍在北疆的大體劃分,進駐東、西、南、北各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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