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解放 第二十九章 尖刀奪西寧

彭德懷正式打響蘭州戰役的頭一天,蔣介石飛抵重慶。這兩件事攪和在一起,是中國1949年最別緻的交響。

蔣介石是懷揣著滿腹自信重返山城的。他一直對大西南的期待值頗高。當年的抗日戰爭,中方先失一局,最後不就是依靠著川省及西南地區的支撐,才得以打敗日本的嗎?蔣介石說:「今日重慶或再成為反侵略、反共產主義之中心,重新負起支持作戰艱苦無比之使命。所望我全川同胞,振起抗戰精神,為保持抗戰成果,完成民族革命而努力。」他此行就是要讓倖存的軍政大員們,接受「西南制勝」這個救國方略。所以,從下飛機開始,就迫不及待地召集談話。

這是8月27日,蔣介石到重慶的第三天,馬步芳心事重重地踏上重慶山洞林園官邸的石級。飛機從西寧起飛時,他就心亂如麻;到達重慶,更有幾分慌張;此刻,在慌亂之中忽又摻進一絲絲羞愧。

蔣介石畢竟見過大世面,見到馬步芳,若無其事地迎上去,說:「子香,辛苦了!」弄得馬步芳站在那裡張口結舌,老半天不知說什麼才好。

「坐、坐啊。」蔣介石操著帶奉化尾巴的國語熱情招呼著,自己在對面沙發上先坐下來。

馬步芳按照蔣介石的指點,笨拙地落座,臉漲紅著,說:「蘭州完了……」

「曉得了!」蔣介石平靜地揮著手,「不是還有西寧嗎?還有寧夏,還有新疆……我這次來,就是要考慮建立復國基地。有西南在,西北就完不了!要好好檢討一下,蘭州的防務漏洞不少。」

馬步芳敏感地意識到,會不會是「中央派」的那班傢伙惡人先告狀。於是,立刻忿忿然地說:「劉任和彭銘鼎在蘭州作戰中沒有起到好作用。關鍵時刻,漢中和寧夏也都冷眼旁觀,若是哪一方面以黨國利益為重,增援一下,也不至於如此!內無良臣、外無接應,我是孤軍苦戰……」

蔣介石打斷馬步芳的牢騷,寬懷地說:「寧夏和漢中都有苦衷,寧夏圖自保,漢中嘛,嗯……這個……尚在整補之中。至於劉任,他有什麼情況總是會向李代總統報告的,我不太清楚此人。不過,彭銘鼎應該很得力呀,不是聽說他同令郎合作得不錯嗎?」

馬步芳不以為然地用鼻子哼了一聲:「怕是同陶峙岳合作得不錯吧!」

「唔——」蔣介石眼中寒光一閃,「俗話說,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世道人心,能撞鐘的和尚還是好的。能撞鐘又能念幾句經文,就更加難得。一人容天下,天下容一人嘛,是不是啊子香?」

馬步芳一笑,覺得蔣介石滑稽有趣,居然還有臉皮借一個雞毛蒜皮的彭銘鼎來談論什麼「天下」。他正要轉移話題,忽見外面有人匆忙稟報,說宋希濂和胡宗南求見。馬頓時顯得坐立不安,臉上有尷尬之色,欲起身告退。蔣介石忙擺手:「不要走,又不是別人,大家一起坐下來談談。」

宋和胡是來向蔣補充陳述「進軍滇西」方案的。這是他們躲在漢中密謀了近一個月的成果。兩人從方案呈送之日起,就充滿自信,斷定蔣介石對方案必感興趣。所以今天踏進這個門,始終情緒飽滿,簡直可以說神氣活現!

這讓本來就氣不順、心不平的馬步芳渾身不自在。淡淡地握手寒暄過後,馬步芳便唱開洋腔,說:「如果不到總裁這裡來,我們見一面比登天還難,發個電報又怕收不到,就是收到了也怕沒工夫看啊……」

胡宗南明知馬話中有話,也不答理,只問蔣介石對「進軍滇西」一案的看法。似乎要故意給馬顯擺顯擺。好讓馬知道我胡宗南不援蘭州是因為我另有雄才大略,正忙著大事業。

蔣介石見大家話不投機,也就趁機岔開話題,按照他固有的思路,對「進軍滇西」大潑冷水:「我認真考慮過了,不打算同意此案。其一,兩廣恐難保持,大陸必須保有西南地區,將來才能與台灣及沿海島嶼相配合,反攻復國;其二,國際地位問題……」

宋希濂和胡宗南無比沮喪地對視著,覺得突然,連申辯的理由一時都想不出。

「怪不得呢,你們是不把西北當地方啊!」馬步芳冷眼搶白,話說出來像是槍子。

蔣介石忙出來打圓場:「子香,你誤會了,不是那麼回事。這個……我們可以接著談西北,剛才講到哪裡?噢,彭銘鼎這個人……」他將整個身體與思維都給馬步芳,而將宋、胡二人晾在旁邊。

馬步芳突然失去胃口。而且在蔣介石面前談彭銘鼎,既危險又可笑,何況還有宋、胡在場。他覺得沒有必要在外人面前抖摟「家醜」。再不順眼,彭也是西北軍政長官公署的副參謀長嘛!若是8月25日晚上彭銘鼎最後時刻是死在蘭州的指揮位置上,一切是是非非還得重新評說呢!

可惜,彭銘鼎沒能如馬步芳的意。他在尚未堅持到「最後時刻」時,便回望一眼三愛堂,沒有出息地擠入撤退的人流。

那一刻很快便被黑夜吞沒,包括對往昔的記憶。彭銘鼎拚命想像著這座被自己親手放棄的城市,將會怎樣地去迎接新生,而他自己——他無法確定未來的生活。他想,無論如何不能就這樣赤條條地投進共產黨懷抱,像一條名副其實的喪家之犬。而同時,又將是變節失貞的下三爛。他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哪怕前途……唉,還有什麼「前途」可言!

彭銘鼎就這樣稀里糊塗地想著,夾在人流之中,不知道要往哪兒去。

「喂,是我!」黑暗中不知是誰拉了彭銘鼎一下:「快過來,那邊有車!」

彭銘鼎聽出聲音很熟,便順從地走出人群,轉過一個屋角,果然街路旁停著一輛吉普車。這時,他認出了對方,原來是駱駝團團長賀新民。便隨嘴問道:「隊伍呢?」

賀不耐煩地答:「你呀,這時候還提隊伍!」

彭銘鼎勃然大怒:「你身為國軍上校團長,怎可丟掉自己的隊伍?過去我是咋跟你談的?糊塗!」

賀新民嘿嘿一樂:「老兄啊,我的隊伍早拉著物資上路了!要是等到這會兒,只怕連城也出不去呢!」

顯然,賀新民是隻身帶車專程來接彭銘鼎的。彭大受感動,摸黑在賀的手背上使勁拍了拍。

黃河鐵橋還不算太擠,賀新民的車喇叭哇哇叫著,勉強通過。之後,就加足油門橫衝直撞,不到五分鐘便駛向蘭州的郊外。瘋跑了一段,彭銘鼎問:「前面是什麼地方?」

「老兄放心,反正不是共產黨軍隊的營子,先趕到河口再說吧。」

彭銘鼎不假思考:「開,一直開到永登!」

賀新民的車開到永登,天還沒亮。他把彭銘鼎扔在一個鋪子里,自己找隊伍去了。當然這也是彭的意思。彭拍著賀的肩膀說:「兄弟,一兵一卒、一匹駱駝都不敢丟啊,這都是本錢!」

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彭銘鼎見到馬繼援。

經過這一夜的折騰,馬繼援與前日判若兩人。他光頭鵠面、狼狽不堪地從紅城子方向蹣跚走來,身後只有包括他的家眷(大小老婆)在內不足一個排的隨從。見到彭銘鼎,馬繼援的淚水奪眶而出,哽咽著半晌說不出話來。

彭銘鼎也作出掩面悲泣的樣子,說:「事已至此,不必難過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還是想想怎麼走吧。」

「我以為譚呈祥的一〇〇師還完整,不料也完全損失了……」馬繼援忍不住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山上沒撤下幾個人,一〇〇師在東崗坡一帶,戰事也不算激烈,陣地損失並不太大,想不到退到橋邊,左衝右突,陣亡慘重。共產黨軍隊搶先一步封鎖了橋頭,譚呈祥只好率部轉到雁灘,想從那裡強渡。結果,水深流急,又沒渡河工具,只有少數門板、木片一類的東西,河水那麼大,光靠這些怎麼泅渡?官兵溺亡者不在少數,況且共產黨軍隊又追到雁灘……」

這都是後半夜發生的事,馬繼援一本清冊,了如指掌,可見他並未離開蘭州多遠,倒是聲稱留下堅守的彭銘鼎,早早跑到了百里之外的永登。

此刻,五十步笑百步也沒什麼意思了。馬繼援比撤離蘭州指揮部之前,心境要平和得多,共產黨的子彈並未像他詛咒的那樣射穿彭銘鼎,反而彭好端端地活著,而自己卻喪魂落魄,不成樣子。這個世界原本事事有定。馬繼援覺得自己和彭壓根就不是一個林子里的鳥,只是偶爾飛做一處罷了!這樣想著心裡就痛快得多,無所謂嫉恨,無所謂寵信。他對彭說:「你願留就留下,不留就不留,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吧!」

彭銘鼎試探地問:「不知你作何打算?」

馬嘆口氣說:「我不能走,還得在這裡把隊伍收整歸攏一下,突出來多少算多少……」

彭銘鼎的腦子極快地轉動,有了新主意,說:「長官既在這裡,彭某哪有自去之理!」

人在極虛弱、極孤單時是不拒絕任何伴侶的。馬繼援想著自我解脫的那些道理,把蘭州一役的怨氣都記在劉任的賬上,而對彭銘鼎採取容忍的態度,以使他成為自己落魄時新的合作伴侶。

接著,他們便在永登西北地區陸續收容殘兵敗將,費了九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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