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決戰 第二十六章 從懸崖到坦途

這時候的蔣介石正在距台北八英里的台灣糖業公司山中賓館小住,眼前雲收雨歇,畢竟海島上的氣候還算寧靜宜人。

大陸的輸局已定。上海在蔣離去後幾天內便告失守,華東和華南戰役一天一天向南推進,李宗仁又把「中央政府」搬到了廣州——那是大革命的發祥地,李不知出於何種用心,一個勁地在打閻錫山這張牌,竭力促成老蔣復出,搞得蔣介石遁在深山也得不到一個安逸,每日頭昏眼花地發表看法。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蔣哪裡有心思「考慮個人進退」?目前最重要的是要扳本!華南一隅岌岌可危,沒有退路;西南地方險峻且又褊狹,亦不便來日施展;西北倒是遼闊,可胡宗南在那裡一敗塗地,擅離西安、退守秦嶺,連個信兒也不給。在這節骨眼上,多年的友邦美國老爺居然在「中央政府」最需要他們的時候,採取「不干涉」的政策!國難當頭,英雄豪傑在哪裡呢?

馬家軍的請戰書無異於暗夜閃電,突然照亮了蔣介石。既然胡宗南不行,何不讓馬家軍試試?一封特急電報發到胡的流浪公署。

胡宗南心頭滴著血,收拾收拾委屈,便硬著頭皮,招來羅列、裴昌會、董釗等人,說:「馬部主動要求出兵,老頭子迭次電催,要我們協同,想聽聽各位高見。」

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賠著一臉沮喪,半天沒有人說話。

胡宗南抬頭在裴昌會臉上打量片刻,揚了揚下頦說:「裴副主任,你講。」裴無可奈何地冷笑一聲,露出自嘲的表情。然後,嘆氣,又嘆氣,聲音像蚊子哼哼:「這……也好,既然他們肯出兵反攻,我看就湯下麵,把他們推出去。假若他們能在關中抵擋一下共產黨軍隊,何樂不為?」

「在理,在理……」胡宗南聽出了興趣。他一邊附和一邊從每人的臉上尋求支持。

董釗不以為然。他緊鎖雙眉,凝神許久,搖搖頭說:「馬部都是些什麼東西諸位該一清二楚,他們肯下本錢給你干?他們不過是想在中央面前出個風頭,顯擺顯擺罷了,未必有真心……反正,我是不敢抱這個奢望!」

「不!」羅列滿腹韜略地起身發言:「馬部在共產黨軍隊身上得的便宜不少,自恃驍勇,一向輕敵,一鼓作氣奪回西安也未可知!我倒是擔心,一旦他們得手,我等在中央面前就更沒有說話的餘地了。與其坐而論道,莫如將計就計,好好跟馬部『協同』一下,成功了,有我一份;失利於我也無大礙……還是由胡先生定奪吧!」

羅列的這個意見打動了胡宗南,也讓馬步芳和馬鴻逵「甚為滿意」。他們的目的就是要挾蔣介石以令西北,就怕胡宗南死豬不怕開水燙,裝熊不答理,不肯動兵。只要胡答應一起出兵,他們覺得就是莫大的成功。

事實上馬步芳和馬鴻逵在給蔣介石發請戰電之前,彼此也是各懷鬼胎。兩人在三愛堂當著郭寄嶠的面,就像騾馬市場做交易似的,互相打著「坎子」。馬鴻逵聲稱要出盧忠良的主力一二八軍,並吹噓說盧雖為漢人,卻對主子如何如何忠誠;馬步芳表面謙恭,骨子裡亦不甘示弱,即把「犬子」馬繼援的八十二軍拿出來誇耀,說馬繼援如何如何年輕老成敢打惡仗等。戲還沒有開場,就魔王比寶似的,把個神聖的三愛堂鬧得陰霾瀰漫。

胡宗南派出的是裴昌會第十八兵團。自從春季戰役之後,裴的明智已在具體戰役行動中逐步體現,此次出兵就更加把握著分寸。他將陳子乾的第九十軍、謝義峰的第六十九軍、劉超寰的第三十六軍、李正光的第二十七軍抱在一起,作為一個虛擬的集團兵力,沿隴海鐵路及其兩側,向咸陽方向徐徐推進,而實際上在頭裡熱熱鬧鬧唱大戲的,仍舊是由胡宗南直接掌握的第十七軍楊德亮。

裴兵團的四個軍一動,馬家軍的「寧青聯合兵團」五個軍、兩個騎兵旅計十萬兵馬,也沿著西蘭公路及其兩側推進起來。馬部總指揮是年輕氣盛的馬繼援,盧忠良為副總指揮。

胡、馬這樣一堆龐大的隊伍,指揮運作方式卻頗為滑稽。兩軍號令各自為政,雖然彼此商定6月5日發起總攻,先佔咸陽,再收復西安,可在開進途中,大家都像磨道上的驢,蒙著雙眼誰也不能確切知道誰的位置。雙方在通報進程時,都留了一手。尤其是裴昌會,出兵之前胡宗南就再三交代,說馬家軍一貫比泥鰍還滑,千萬不可上當,部隊要相機減速,原地踏步都沒有關係,切不可突出冒進。胡的意圖就是把咸陽讓給馬繼援去打,「若能順利收復,我們再向前推進也不遲;若攻打咸陽失利,我們調頭就走,至時也不會受多大損失!」如此,裴昌會的任務就只是一條,拚命給馬繼援灌迷魂湯,把馬家軍十萬兵馬哄出隴東,推向關中,押在自己的前面做擋箭牌。

這可勞苦了楊德亮,他得把聲勢造足,讓馬繼援有個耳聞目睹,產生起碼的信任感。

自從丟了西安之後,楊德亮一直背著黑鍋。暗授機宜的那個胡宗南不見了,只有一個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的胡宗南。楊被扔在寧陝北部的東江口一帶,與西安保持著五六十公里的距離,每天瞪大眼珠提心弔膽地守候在那裡。

經過那麼一次匆忙撤離,部隊早談不上什麼鬥志了。團以下官兵中,有開槍自殺的,有棄暗投明的,軍部通信營長和電台一個姓孫的排長,都在進山之後又逃回了西安。楊德亮想與其這麼疲疲沓沓地拖下去,還不如找個機會拼殺一下。所以,當胡宗南命令他配合馬家軍和裴兵團反攻時,他真不知道自己該是抱怨還是慶幸,當即親率軍部和一四四師出山,同時下令軍直屬部隊進至子午口,第十二師由子午口向韋曲前進,第四十八師由灃峪口向斗門鎮前進,第一四四師出湯峪向灞橋前進,這便構成了東、南、西三面對西安的圍攻之勢。

楊德亮的動作被胡宗南無限膨化之後,通報給馬繼援,並不失時機地對馬追加幾句吹捧,說,馬指揮官挂帥,哪一次不是所向披靡!又說馬繼援的英名早在關中廣為傳揚,共產黨軍隊聞之喪膽,國軍官兵無不奮發鬥志等。胡宗南還從未這麼赤裸裸地誇過別人,足見非常時期非常人格,胡也有趨奉與乖巧的一面。他這一「乖巧」不要緊,弄得馬繼援神魂顛倒,氣沖牛斗,大呼小叫地要「踏平關中,建不世之偉業」,早把出發前他老爸馬步芳的叮囑拋到了腦後。

那是三愛堂的議軍會剛結束,馬步芳招呼兒子馬繼援從國民黨西北軍政長官公署驅車回到自己的官邸。父子倆一頭鑽進密室,馬步芳說:「這一仗不比尋常,你打頭我沒話,萬不可叫人家見風行船耍了咱,行軍作戰,切記『獨立』二字,不可莽撞。寧夏那個老東西,一貫老謀深算,心口不一;胡宗南也是個狐狸精,尕人嘛,啥話你都得給我掂個輕重……」

馬繼援滿口答應著,肚子里卻還是自己的主意。他是馬步芳的獨根苗,寄託著馬步芳天大的希望。為了讓這個寶貝疙瘩能夠承繼家業,甚至「一代更比一代強」,馬步芳真是耗盡了心血……他見兒子答應得過於利索,便將信將疑地望著兒子,心裡還有千言萬語,一句也說不出來。

算起來,剛滿30歲的馬繼援應是整個馬家軍這根藤上的第四代驕子了。他從小有股子血氣,深得族人寵愛,取名繼援,也就是要繼承馬援、追習漢代伏波將軍功業的意思。馬步芳下決心要把「這棵好苗苗」培養起來,8歲就在白玉巷公館開館延師,並選親族子弟馬世龍等隨同伴讀,後又到一所學校,一面學習文選、兵書、歷史、地理、自然等科目,一面又隨從專門選調來的鮮子良等軍人操習劈殺、拳棒等軍事科目。為使兒子文武雙全,具備新知識,馬步芳還特地從上海、天津買回一套理論實驗設備及《萬有文庫》叢書,聘請名家來當家庭教師,學習到19歲,尚未畢業,馬步芳便開始培養兒子統兵的感覺,給他虛任了一個青海南部邊區上校參謀長的職務。第二年馬繼援畢業了,20歲的他又順理成章地當上了八十二軍獨立騎兵第三旅上校旅長。隔兩年,升任為八十二軍少將副軍長。

小小年紀的馬繼援緊接著去了重慶中央訓練團黨政班和陸軍大學甲級將官班第一期受訓,畢業後回到青海,立刻便兼任省政府委員。他也的確很爭氣,少年得志平步青雲,吃喝嫖賭惡習不沾,一副做大事業的派頭,讓國民黨內文武權貴刮目相看,甚至連蔣介石到青海三天竟也與他長談三次,並特邀陪同吃飯!馬繼援進京,從不忘代父親拜會中央各位軍政大員,至於蔣經國等人,更是不分彼此,打得火熱,把馬步芳喜得睡在夢裡都哼小曲。

馬繼援倚仗文武精熟,又有新思想,很瞧不起父親手下那班日不識丁的魯莽武夫。他拿出新時代軍官的架勢,在隊伍里搞研究班,給軍官們補習國文,自己也手不釋卷,還專門請人「開小灶」補習英文。同時,他又廣涉文學名著,研究各國戰史,發了瘋似的崇拜希特勒,把日本武士道精神也吹上了天。自然,也就極端仇視共產黨,揚言在將來的國際戰爭中,一定要去打垮蘇聯!對於國民黨,馬繼援其實也沒有好感,認為太保守,沒有「革命朝氣」,他的政治理想是什麼呢?一團糨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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