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進攻 第二十三章 大荔以北的冬季

從白水縣到洛川的土基鎮,80公里開外。賀龍和林伯渠、許光達騎在馬上,走一路聊一路,一天時間過得很快。

賀、林是月初到延安部署工作之後,專程趕到駐在白水的三縱,來參加縱隊黨委擴大會的,幫助縱隊黨委總結前一段作戰的「美中不足」。

會上,賀龍講了一大篇話,對個別旅的幹部不團結問題,批評得很嚴肅。他說:「打仗嘛,贏就有經驗輸就有教訓,要認真總結、虛心檢討自己嘛,不要怪張三李四,埋怨這個埋怨那個。要我講,這就是軍事素質、政治水平不高的表現!這個問題不解決,你的戰鬥作風也頑強不到哪裡去!」

許光達對這番話評價很高,一路上都在講「良藥苦口」。

賀龍說:「我們的同志苦慣了,所以我賀龍苦口的話,能吃得下。」他用冒煙的煙斗朝許光達點了點:「再不改,下次我還要罵哩!」

林伯渠就欣賞賀龍這個風格,率真,有性情,而且爽利得很。他覺得賀龍的魅力就在這裡,不做作,光明正大,也沒有什麼可做作。他甚至認為「這是黨內處理同志關係的典範」。

賀龍解釋:「國民黨大官我也做過,就是面子上一套行頭,暗裡勾心鬥角,沒啥子名堂,我不喜歡那一套。那些個惡習,我們共產黨莫搞它!」說完哈哈大笑,一身威儀,卻偏偏透著親切。

許光達每每看在眼裡,想:所以賀龍的朋友多呀,可交,好交,上至毛澤東,下至給他拉馬鍘草的那個馬夫。得閑時,他可以往馬廄旁邊泥巴地上一盤腿,招呼說:「老夥計,馬料拌好了沒?我們來一把!」邊說邊在地上用小樹枝畫出方格棋盤,擺上小石子。一轉眼軍機大事來了,他又可以端坐到最高司令部,生殺予奪,或者跟毛澤東、朱德、周恩來他們談蔣介石、談孫中山,也捎帶天文地理,什麼都不怯。這就讓許光達回憶起湘鄂西時代。那時許作為中央代表和孫德清(孫一中)一道被派進洪湖,在賀龍手下當紅軍師長、團長。就聽洪湖地區的老百姓風傳,一個段德昌,一個賀龍,兩個人都是龍,段稱「火龍」,賀稱「水龍」。

提起這一說,賀龍收起了笑容,猛吸幾口煙,自言自語:「那是嚇唬國民黨的!」停了一停,他心情顯得沉重:「老百姓可憐哪,沒啥子靠山,要我們當他們的靠山。他們希望我是一條龍;可在革命隊伍里,我算個啥子喲!」許光達說:「群眾這麼說也不錯,龍要有水才能騰雲駕霧嘛,人民群眾和隊伍不就是水嗎!林老你說呢?」

林伯渠是黨內著名的「五老」之一,德高望重,學識淵博。賀龍和許光達剛才一番話觸動了他。他輕輕捋下銀白的鬍子,說:「在我們中國傳統文化中,龍是至高無上的。我覺得,這裡講的是個境界問題。龍要吐納天地真氣,騰躍於江海之中,海納百川,江行萬里,龍的胸懷就有這樣大!」

「啊呀,好見解呀好見解!」賀龍笑著在馬上和林伯渠打拱說:「我差得很遠,要努力呀……」說完大笑。就這樣不知不覺,土基鎮已經到了。彭德懷、習仲勛、趙壽山、張宗遜、閻揆要等西北野戰軍領導同志,都跑到鎮口來迎接,大家紛紛道辛苦,賀龍打著哈哈:「春暖花開的,騎在馬上擺擺龍門陣,辛苦個啥子嘛!」他說著脫下帽子,解開腰帶,樂呵呵的,顯得精氣神十足。見彭德懷站在面前,就說:「彭老總啊,這一拳出去,蔣介石可是夠受的喲!」顯然,他指的是西府戰役。彭德懷只是勉強咧咧嘴。看得出來,他心裡有事。

第二天,以總結西府戰役為意旨的西北野戰軍第二次前委擴大會,在土基鎮召開。賀龍和林伯渠風塵僕僕地趕來,就是為了出席這個會。出發之前,賀龍就了解到這次戰役中,王世泰的四縱表現不太好,不大聽招呼,致使全局受到影響,出了幾次險情,就準備過來好好敲打一下。當晚,他和張宗遜、閻揆要以及趙壽山簡單談了談,發現問題不止這些。西府戰役殲敵2.1萬,擴大和鞏固了解放區,開闢了麟游新區,把戰爭推向國民黨統治區,為下一步發展進攻創造了條件。但在作戰過程中對胡、馬之間有矛盾又有共同點這一本質認識不足,部隊受到些損失。有的幹部藉此埋怨彭德懷戰役決心有錯誤。這使賀龍非常惱火。

作會議報告時,彭德懷就自然而然亮出高姿態。他是個實在人,不喜歡兜圈子,要求別人做到,自己首先做到。平常對人嚴格,那是因為他對自己的標準很不一般。於是,在談到西府戰役自身問題時,他聲音洪亮地喊開了:「宜瓦大捷,我們思想上都驕傲輕敵了!對困難估計不足,對胡馬之間的矛盾也看過了頭,戰役指導思想上,就犯了若於錯誤。這些、我應負主要責任……」

會議是選在鎮外一個打麥場上開的。雨後時間不長,氣候也暖和,在麥場的裂縫中,舊年遺落的麥粒一顆一顆都已發芽,一嘟嚕一嘟嚕冒出寸把長,綠油油的,招人喜愛。有人扯出一根放在嘴裡輕輕嚼著,有絲絲甜、絲絲清香,也有絲絲很淡的澀味。

大概是因為激動,彭德懷一把抹掉帽子,露出新刮出來的光頭。他頓了頓,以手指敲著光頭:「我的馬列主義學到哪裡去了?看問題就是不能像毛主席那樣辯證,不能站他那麼高,看他那麼遠。就曉得胡馬兩家有矛盾,可他們反共是一致的嘛!趙副司令提出了警告,老實講,我也沒有引起重視。對於裴昌會,也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只曉得我們圍攻洛川時,他的外線增援小心謹慎,八個旅日行十多里,不曉得他換成內線增援面貌大變,十二個旅日行一百多里呀,途經我軍佔領的城市,毫不理會,不留一兵一卒,全力增援主要方向……我一個指揮員,戰略分析不深不透,犯這麼大的錯誤,應負重要責任,我作檢討,大家給我批評!」

這麼一頓重炮砸下來,大家心裡都有點兒發矇,會場鴉雀無聲。彭德懷從象徵主席台的那張條桌後面站起來,朝台下人群掃視一遍,說:「現在,我要講一講部隊的問題。」他的目光找到了四縱司令員王世泰:「你這個王世泰是怎麼搞的?」王世泰低下頭,高架子的身板有點佝,嘴裡囁嚅著什麼。彭德懷撇開王世泰,目光又轉向政委張仲良:「張仲良,你這當政治委員的說說。」張仲良似有一肚子怨氣:「我這個政治委員有什麼用啊!」他鼓著腮幫子話中有話。這下把彭德懷引爆了:「你當個么子政委,我要撤你的職!」他繞到條桌前面,說:「告訴我,你們哪個守的西峰鎮?」王世泰答:「警三旅。」彭德懷吼道:「黃羅斌!」目光在四縱幹部群里急速尋找。警三旅旅長黃羅斌在人群中「噌」地站了起來,腦門耷在胸前,大氣也不敢出。

彭德懷吐了一口氣,復又轉回桌後的原位,但仍舊不坐,臉上呈出絳紫色。他再次將目光猛地投向王世泰:「我命令你們掩護一縱、二縱打寶雞,你們的行動磨磨蹭蹭,根本沒有抓緊戰機殲敵嘛!戰役初期,你們完全可以利用敵人分散、逐次增援的機會,在常寧和臨里鎮狠狠打一下,可你們打了嗎?沒打!白白錯過殲敵機會,你們說,這是為何?!」他停下來,徐徐轉移視線,目光投向直挺挺的黃羅斌,回頭又說西峰鎮:「在扶風抗擊中,屯子鎮的抗擊中,你們沒有一次完成了所負的戰鬥任務……郭應春!」

警五團團長郭應春應聲而起,畢恭畢敬。

彭德懷眼裡噴著火焰:「你黃羅斌,你郭應春,打的什麼仗,嗯?打滑頭仗,敵人來了你們跑了,躲到太平鎮,差點弄我個全軍覆滅呀!我撤你們的職,我要……」

彭德懷的右手下意識地按在腰際的手槍上,好半天,變成拳頭,狠狠砸在條桌上,「砰」一聲,所有人都緊張得豎起汗毛。

彭德懷慢慢收回手,將它背到身後,又提到一縱。賀炳炎和廖漢生心裏面直敲小鼓。彭總的聲音平和了一點,但口氣還是硬邦邦的,他說:「一縱在西府戰役中是堅決勇敢和迅速的。」賀、廖心頭一塊石頭落了地。「但是,」彭德懷突然目光尖銳地盯著賀炳炎和廖漢生說,「5月6日配合六縱夾擊屯子鎮外圍之敵,耽擱了時間,行動遲緩。5月11日在公和塬轉移過早,影響了野司的部署調整!」

廖漢生坐不住了。這兩件事都是因為電話接轉差錯,把彭總的意思理解反了,並非故意後撤。他感到很委屈,要站起來解釋。但這時,參加會議的林伯渠、賀龍及王維舟、習仲勛等人,都把目光投向廖漢生。那些和藹的微笑中包含著理解、信任,也有提醒他剋制的意思。尤其是賀龍的目光,廖漢生是最熟悉、最能讀懂的。彭德懷不管這些,繼續說他的話:「你們想過沒有,我們的糧食在哪裡?邊區的糧食又在哪裡?沒有糧食,就算退到延安,也不會安全。再退,就退到黃河裡去了……」聽到「退」這個字眼,廖漢生剋制不住了,他站起來打斷彭德懷:「我縱在敵人面前從來沒有退卻過,這一次不是有意識的……」

這時,只見賀龍不急不忙地站起來。他將空煙斗往桌上一拍,毫不客氣地打斷廖漢生:「我來講兩句!首先我要說一說你們對待批評的態度……」廖漢生呆站片刻,準備坐下去,剛彎下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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