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進攻 第二十二章 西擊西府收延安

中共中央走出陝北的決定,並非匆忙之中作出的。毛澤東在一年前對這個問題就有深思熟慮,只不過那時他打出五年的計畫,用一種起步走的姿態來看待解放戰爭形勢。沒想到該來的來得這麼快!全國是這樣,陝北也是這樣。沙家店戰役之後,毛澤東就有點身不由己跑了幾步的感覺。及至宣、瓦大捷撲面而來,他簡直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了!這個春天來得太突然。

毛澤東坐在楊家溝的會場上,懷著緊趕慢趕的心情,一字一句斟酌「蔣軍必敗、我軍必勝」和「打倒蔣介石」等這些口號的內涵。隨著三路大軍挺進中原「第一個躍進」的實現,不但五年內推翻國民黨政府的框架陳舊和保守得像一套長袍馬褂,就是縮短成三年也還有小腳老太之嫌。一旦三大戰役如期兌現,粟裕率「華野」三個縱隊強渡長江、直搗浙贛的「第二個躍進」成為事實,毛澤東的時針就只能靠手動來快速撥轉了!

形勢喜人,形勢逼人,形勢不等人。毛澤東翻看著彭德懷送來的戰役總結,覺得剛發給西北野戰軍的賀電還嫌分量太輕。任何一個戰役的成敗都不應當是孤立的。毛澤東習慣地開動了哲學機器。這是使他這艘巨輪始終保持吃水的刻度而不被風浪顛覆的重要原因。「我看,宜川獲勝不是偶然的,它和前不久搞的『訴苦三查』,有個因果關係。」毛澤東有滋有味地吸口煙,讓思想起錨遠航。許久,又自言自語,「……這是一篇大文章呀!」

幾天之後,毛澤東便以人民解放軍總部發言人的名義,發表了《評西北大捷兼論解放軍的新式整軍運動》一文,字裡行間流溢著自信與喜悅。文中寫道:「這次勝利改變了西北的形勢,並將影響到中原的形勢。這次勝利證明人民解放軍用訴苦和三查的方法進行的新式整軍運動,將使自己無敵於天下。」

「無敵於天下」意味著什麼呢?南京政府的官員們讀到這裡,個個頭髮根都豎起來了。有人悄悄打電話給國防部的哥兒們:「是不是共產黨軍隊要大反攻啊?」弄得白崇禧和陳誠這些人假模假式地四處「闢謠」。可是,蔣介石的嘴你能堵得住嗎?那些日子,他老人家走到哪裡悲嘆到哪裡,「宜川喪師,不僅為國軍剿匪最大之挫折,而其為無意義之犧牲,良將陣亡,全軍覆沒,悼痛悲哀,情何以堪。」是啊,這不是一個小數目啊,一個整編軍的軍部、兩個整編師的師部:十個滿編的旅共29000多人,不出十天,就全部從胡宗南的名冊上一筆勾銷了,蔣介石的心裡能放得下嗎?

所以毛澤東決定,要從陝北走出去。也不張揚,只是意向性地把時間定在3月下旬某一天。具體哪一天,要等汪東興把渡口、船隻和水手一一落實好了才能公布。除了毛澤東、周恩來、任弼時等少數人心頭延續著長時間的離情別緒,極大多數人像陝北老百姓,甚至警衛部隊的基層指戰員,都蒙在鼓裡。突然得到消息時,日子已經到了。當那支幾百人的隊伍從米脂縣楊家溝出發、踏著春風去往吳堡的川口渡口時,老鄉們才恍然大悟,臨時忙著找鑼找鼓。這說明汪東興的工作頗有成效,毛澤東很滿意。

東渡黃河的時間選在下午。12點整,毛、周、任等中央領導同志都騎馬來到渡口。警衛連早早布置好了,一大溜渡船也編上了號碼。水手營的水手200多人是個揀個挑選出來的,不管外貌長相如何,水裡功夫都身手不凡。毛澤東等人下馬第一件事,就是上去和水手們握手。這一握是歷史性的。儘管毛澤東、周恩來和任弼時他們的臉上掛著慈和的笑容,也沖不淡此刻的莊嚴。遠遠看熱鬧的人群中,不知哪位陝北大嫂「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哭聲容易傳染,女人們全都傳染上了。毛澤東帶頭往老百姓那邊走過去,大家都跟上來,連江青也不拉下。他們不管警衛不警衛,徑直走到老鄉們面前,拉拉扯扯,說不盡的親熱話。

正午的陽光從頭頂照射下來,風吹著女人的花格頭巾和沒被罩住的鬢髮。有幾個摟著娃娃的女人仍在抹淚,可臉上卻生出笑意。扎白羊肚手巾的那幾個牛老壯漢,一個勁地擂鼓敲鑼;有一雙古銅色的手捧著粗瓷大碗,碗里是尚在冒著熱氣的清水;大娘挎著紅棗,有幾顆抓在手上,見人就塞,棗皮打著深深的皺褶,就像她那紅紅的臉膛;小娃娃們喜歡爬到高坎子上手搭涼棚,眯眼眺望河對岸,對岸有隱隱約約的山影和謎一般顫動著的春色。這時,一個穿開襠褲的男娃娃抱著個比他小不了多少的羊羔從大人們腿縫裡擠到毛澤東面前,天真地問:「你就是毛主席嗎?」

毛澤東笑著彎下腰,伸手捉住冰涼的小雀雀:「是啊,我們好像見過面嘛!」

娃娃點頭,又搖頭,說:「我看你像。我娘讓我問問你,你們要走多遠?去啥地方?」

「我們呀,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江青搶著答道。她上前蹲下來,一邊焐住娃娃的手,一邊輕輕撫著羊羔。

娃娃眨巴眨巴眼睛,看著這個冷不丁兒冒出來的婆姨,又抬頭看看毛主席,說:「那好吧,你們幫我捎個羊給我爸,還有我叔。」

毛澤東一驚,抬眼相顧左右,風趣地笑起來。

江青不笑,尖細的嗓門撇著孩子腔調認真問道:「可是,我們不知道你爸你叔他們在哪兒、是做什麼的呀?」

娃娃一本正經地對她說:「我娘告訴我,他們就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們和你們一樣,也是解放軍,他們也打國民黨……」

江青連娃娃帶羊羔一起攬在懷裡使勁摟著。

一直到上船,毛澤東始終保持嚴肅,不見笑容。他和汪東興坐一條船,船上鋪了葦草,可站可坐,但他遲遲不肯坐。站著,朝岸上揮手,也朝另外幾條船上的周恩來、任弼時及陸定一、胡喬木等中央機關同志們揮手。

大家都喊:「主席,你坐下去吧,河面上風大,站著不安全。」

周恩來隔得遠一些,急得直打手勢。毛澤東全不理會。指導員薛海玉和汪東興兩個只好貼近毛澤東,若即若離地扶住他。船就這樣漸漸離岸,駛入黃河波濤之中。

正在大家慶幸天氣晴好、風浪不大,且又沒有出現敵情時,突然不遠處有一條船上人喊馬嘶地驚呼起來,抬頭一看,原來是裝運牲口的那條船出了問題,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陡然間掙脫馭手,高聲嘶鳴著揚起前蹄,一縱身躍入河水中,拚命向剛剛離開的西岸游去,急得水手們趕緊撥轉船頭去追,一片手忙腳亂。

毛澤東目睹著馬和船一前一後在河水中爭游,本已複雜的感情變得更不是滋味。這實在是震動人心的一幕!毛澤東低聲念著:「馬也通人性呢,馬是通人性的……」心裡暗暗為那匹烈馬鼓勁。他真想下個命令,叫船工們不要追了,讓那匹馬就回到河西,永遠留在那塊土地上,繁衍後代,生生不息。但是,毛澤東一直沒有開口。

遠了,陝北的山影、窯門和那些仍在揮著大手的老鄉們,那些粗瓷大碗、棗皮上的紅皺,那個抱著羊羔的娃娃——他冰涼冰涼的小雀雀,他不知為何沒有露面的娘,他那個可愛的小心愿……毛澤東想著想著,不覺眼裡湧出一股熱意。

黃河東岸終於抵近了。晉綏與陝北雖然一河之隔,毛澤東踏上河東卻還是第一次。「第一次」無論怎麼說也是個刺激!將來要建設新中國還有多少個第一次呢?彷彿直到此刻,毛澤東才忽然意識到這次行程的意義巨大。

一年多來,粗粗計算,他帶著這支幾百人的特殊隊伍,在陝北黃土溝溝里走過12個縣,住過38個村莊,行程相加有2000餘里。可是這一次,他卻要穿過晉綏大地前往河北阜平縣的西柏坡,去和劉少奇、朱德率領的中央工作委員會會合!西柏坡,它雖然也不過是華北平原上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山村,然而,從那裡去往古都北平,只有不足300公里呢!

毛澤東腳底生風、精神抖擻地踏上河東土地。沒走幾步,迎面過來一個高大身影。不是別人,正是賀老總。

「主席呀,我來送一程,你不反對吧?」賀龍說完大笑,接著叫人牽來一匹好馬(除了眉心有塊黑斑,全身棕紅,烈火一般)。賀龍指著馬自得而又關切地說:「真正的蒙古種,又快又穩。」說著,把毛澤東扶到馬背上。

毛澤東拉起韁繩,試了試,果然不錯,就說:「賀老總相馬,沒說的!」

賀龍又大笑:「主席呀,你光講好聽的,離開晉綏,也給我們工作作一作指示嘛!」這是賀龍式的謙虛,可在臨別的此刻說出來,又確有些真實的成分。

毛澤東收住笑容,轉身回望河西,凝神許久,說:「老彭那裡……少不得你呀!」

賀龍一聽也認真嚴肅起來:「我是全力以赴。」

毛澤東點頭道:「中央前委走了,包袱甩掉了,你們可以放開手腳、大展宏圖嘛!」

一點不錯,解除後顧之憂的彭德懷,在毛、周、任東渡黃河的第二天,就把這種心情發揮到極致。宜、瓦戰役的總結剛一結束,他立刻盯上了胡宗南的延安和洛川這兩個據點,下決心再放一個超級衛星。那就是,要麼收復延安,讓這座歷史性的紅色首都落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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