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進攻 第二十章 再打榆林

秋天將近,陝北空氣中略略多了些乾爽。這使毛澤東愉快的心情更為清朗。午後的陽光伴著煦風,像是溫柔的鞭子,一直抽打在遠處。河流一天天變清,年景亦在成熟中老到起來。一切都適宜於毛澤東的思緒。他在窯洞里踱幾步停一停,手上煙捲就快燒到指頭了,終於踱到桌邊,坐下來,筆走龍蛇。他要親自將西北解放戰爭作個評價與總結。這就是10月11日中共中央軍委向各軍區、各野戰軍發出的那份關於西北戰場情況和作戰經驗通報。

從以弱勝強、以少勝多這一解放戰爭最精要的戰場寶典來說,西野的成就無疑帶有普遍意義。

毛澤東寫道:西北我軍在彭副總司令指揮下,包括3個地方旅在內,總共只有10個旅,每旅大者5000餘人,小者3000餘人,全軍共計4萬餘人。邊區人口150萬,三分之一左右淪於敵占,一切縣城及大部鄉村均曾被敵侵佔,現仍有11城在敵手。本年荒旱,近數月糧食極端困難。七個月作戰未補解放區新兵,補的都是俘虜,即俘即補。七個月中沒有做過1次超過兩星期的正式整訓,絕大部分時間都在行軍作戰中。然而我軍戰鬥意志極其堅強,士氣極其高漲,裝備火力大大增強,人員因有俘虜補充,亦比3月開始作戰時略有增加。利用邊區地方廣大,人民擁護,七個月內擊破胡宗南中央系步騎24個旅及雜牌10個旅的攻勢,被我殲滅及受殲滅性打擊者達11個旅,加上敵人拖疲餓瘦,使我轉入了反攻。人民雖受敵人摧殘搜刮的災難,卻極大地提高了覺悟。我軍雖在數量上少於敵人幾倍,但在戰鬥力上優於敵人,尤其是在精神上壓倒敵人。敵人極怕我們,我們不怕敵人。目前,我軍主力準備再在內線一個短時期,即打到敵後去。估計再有一年左右時間,即可殲滅胡部大部,並奪取西北許多地方。

毛澤東的這個估計還算比較保守。過去七個月的交戰,胡宗南吃虧多在得意忘形之際。只要他的部隊一張狂,大動干戈遊行起來,厄運往往接踵而至。這也難怪,那時他處於攻勢,心心念念要尋找共產黨軍隊主力決戰,怎麼可以在屁股上加鉚釘呢!現在情況大大不同了,胡的守勢已成定局。清澗戰役結束後,整一軍向南一調再調,榆林整三十六師二十八旅(也就是徐保那個旅)也已空運西安,留守榆林的只有第二十二軍及保安第五團。劉戡整二十九軍分割出好幾塊,守備在延安、甘泉、富縣等地區,都只是扛槍放哨,望著太陽過日子。這時胡宗南想得最多的還是守城問題,要是延安再一失守讓共產黨軍隊收復過去,那蔣介石同他的「政治賬」就一輩子也算不清。

接到毛澤東親手起草的這份通報,彭德懷伏在馬燈下整整摳了一夜。以他的直覺,中央對西野下步行動的具體方案,肯定已有考慮。但這並不意味著西野自身可以不動腦子了。他在延清戰役結束的當天,就按老習慣給各部隊出了題目,要求指戰員們出謀獻策,同時也向中央軍委討主意。他知道,毛澤東從來不會交給他一個現成的死的方案。記得「三戰三捷」那陣子,每戰之後,總是在戰況報告發出去幾分鐘內,就可收到毛的複電。沙家店戰役後期,指揮所和毛澤東的窯洞之間乾脆直接拉起電話線。相比較而言,蟠龍戰役難度大一點,敵我懸殊,又是在沒有什麼重火器的裝備下攻堅,彭德懷當時多少有些壓力。毛澤東的複電十來個字:堅決地打,打得好是勝利,打不好也可取得經驗。一下子風卷陰雲,把彭德懷鬆了綁。所以,彭德懷說黨中央毛主席英明偉大,那是實實在在肺腑之言,比誰都真誠。因而,彭德懷也就比誰都更感到責任重大。

「我們這個黨,沒有我彭德懷可以,沒有毛主席不行啊!」這是一個信念。它毫無疑問地影響著彭德懷的軍事決策。毛澤東關於外線出擊「打到敵後去」的想法,在彭德懷內心來說,做夢都在盤算。試想,西北野戰軍面對的是大西北五省區廣大到佔全中國領土近三分之一的地盤呀,不要說拋頭灑血用槍杆子去從敵人手中奪取,就是不打槍不放炮光是靠戰士們用一雙腳板來丈量,那也得需要花費多少時間!可是,西北野戰軍又恰恰不能像其他兄弟野戰軍那樣瀟洒,不能說走,抬起腳就走。因為它的立足點是陝北,是守巢者,它就首先要顧慮到核心首腦機關的安全。為此,彭德懷曾冒著可以預計的犧牲,從隴東北上「三邊」,發動了第一次對榆林失敗的進攻。他始終認為,榆林的存在,無論如何對於誓不離開陝北的黨中央和中央軍委機關,是個極大的威脅。

現在,彭德懷仍然沒有擺脫這一沉重的憂患。整整一夜,他的大拇指就在清澗、子長、延川那個小三角周圍無可奈何地跳來跳去,不知該是南下還是北上。若是圖痛快,趁著胡宗南心神不定,一個箭頭長驅宜川、黃龍,直逼其老巢西安,當然酣暢淋漓。可是把中央孤零零地丟在相距榆林不足百里的米脂,該會承擔多大風險!彭德懷給自己結了一萬個疙瘩,卻找不到一個理想的解。

就在這時,中央軍委指示電到了。果如彭所預料,毛澤東給他出了一道選擇題:一、現地尋找打劉戡,如能殲其一兩個旅意義很大,但不知能尋得機會否,糧食有辦法否;二、以兩個縱隊打榆(林)、神(木)、府(谷),一個縱隊南下會合二王(王震、王世泰)開闢渭北;三、不打現地之敵,也不打榆林,全軍南出洛(川)、中(黃陵)、宜(君)、同(官,即銅川)。彭德懷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選擇了第二方案——再次解決鄧寶珊。

在胡宗南與傅作義之間,鄧寶珊的天平一向傾斜傅作義。隸屬關係的因素當然是有,更重要的是個人感情大不相同。傅作義總像個老哥的樣子,情深義重,顧全大局;而胡宗南則仗著後台硬,翻手雲雨,說話不算數。如果光是吹吹牛倒也罷了,怕只怕他經常玩點小聰明,只顧自己風帆疾進,而把別人往絕路上推。比方說榆林防務。自沙家店戰役之後,榆林便成了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半吊子」,增兵猶恐不及。可胡宗南偏在這個時候拉走徐保的整二十八旅,且董、劉兩軍又節節向南,鄧寶珊孤懸一隅,一個二十二軍如同小娘養的,糧秣、裝備一無著落。

蔣介石的甜點心從來都不作數。當初空運徐保人馬時,曾有諾在先:「榆林要塞,糧秣、裝備將速予補充」,然而,鄧寶珊站在榆林南門外凌霄塔上望穿雙眼,國防部飛機永遠只在他的夢中降落。後來知道,這也是因為胡宗南從中玩了花花點子。老蔣的「浙江病」已到晚期。他的耳孔始終只開放一半、聽一種聲音,親疏分明,鄉黨誤國,沉痾致命!——這讓鄧寶珊這個陝西人痛心疾首。

鄧寶珊的心事瞞不過中共耳目,彭德懷當然也有一本清冊。趁機打榆林,掃除榆(林)、神(木)、府(谷)等北線障礙,既鞏固西野後方基地,造成南下出擊的有利態勢,又可保障機關安全,何樂而不為?在野司作戰會議上,彭德懷分析道:「榆林守軍總數不超過9000人,十分孤立。目前這種情況下,胡宗南長途北上增援榆林的可能性很小,傅作義部又隔著幾百里沙漠,近一點的,是寧夏馬鴻逵部。可是馬家軍是個封建土圍子,一貫保存實力,別人打,他們看。再說,『三邊』那一仗,我們也給了點教訓,估計不會輕易出這個頭。所以說,同志們要有信心,勝利有很大把握。」

於是,一、三、六共三個縱隊和綏德分區四、六兩團,立即從綏德出發,直趨榆林。一縱由下鹽灣、西岔方向,北渡無定河,向三岔灣攻擊前進。從10月24日到27日,三天內即把榆林外圍歸德堡、三岔灣等據點全部佔領。與此同時,三、六縱隊也發展得頗為順利,諸如五里墩、青雲寺、金剛寺、無量殿、常樂堡等這樣一些知名據點,幾乎沒有費太大的周折,就一掃而清。甚至連鄧寶珊苦心修建的飛機場,也得來全不費工夫。碰巧,遇上西安派來運送槍械的一架飛機降落,佔領五里墩和西沙梁的我軍兩股炮火一起射擊,一飛機槍彈悉數炸毀,正駕駛員被擊斃,副駕駛員舉起雙手。就這樣,榆林城輕而易舉地被團團圍個結實。

初戰告捷,按說很有點鼓舞人心的勢頭,可彭德懷在聽到各部報告情況後,反覺心頭沉甸甸的。經驗告訴他,攻擊一個有準備的城市,一上手就過於順利並不見得是什麼好事,其中必有緣故!這緣故後來真相大白:其一,榆林守軍對西野的攻城行動已有充分估計,並作了安排:因為兵力不足,他們規定,一旦榆林受攻,除城垣及南門外凌霄塔高地和北關緊靠城邊的解宅兩個據點必須堅守外,其餘城外據點一律放棄;其二,榆林受攻時防守指揮大權,已分在二十二軍軍長左世允、八十六師師長徐之佳、總司令部參謀長俞方皋和總部高參胡景通的手上。左世允總當家,可以指揮和調度一切。而那位關鍵性的人物鄧寶珊在榆林城外槍炮尚未打響時,便靜悄悄地登機飛往北平了。這,當然是彭德懷無論如何也不能忽略的重要情節。

鄧寶珊是有備而往。坐在飛機上他就痛下決心:此次若是傅作義不講交情,對榆林坐視不管,他就決不返回!鄧深知單靠榆林眼下的那點本錢,自己回去倒不如乾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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