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進攻 第十九章 收「兩延」破清澗

前東原村的歡笑一直持續到中午12點,炊事班給每人端上一碗小米湯。是「湯」不是「粥」。大家低頭,從海碗里照見自己的影子,情不自禁想起一個人。這人便是賀龍。

一個多月前,賀龍在小河村會議上有句口頭禪:打了大勝仗,我請大家喝小米稀飯!那時候,所謂「大勝仗」,只是一種預設。這個預設是以不在陝北打大仗為前提的,其原因很重要的一個方面,就是糧食問題。

彭德懷當時在發言中說:「陝甘寧、晉綏兩個區統一,很有必要,財政統一也很重要。精簡非厲行不可,以90萬人養9萬人,甚至不能維持三個月,農村糧食枯竭,人力浪費太大,前後方均應有嚴格的編製與制度。有人寄希望於陳賡部來陝,而不認真準備艱苦奮鬥,這種思想必須切實解決。」

於是,陳賡太岳縱隊的箭頭,從陝北扳到豫西,以協助劉、鄧經略中原,來一個反向牽制,間接地為陝北軍民殲敵創造條件。毛澤東之所以支持這個計畫,同意「邊區、陳賡兩部分開打」,主要是考慮到「從戰略上與糧食上均有利」。他當時預計用五年「解決」蔣介石。那麼,對於胡宗南自然也就有一個從「削弱」到「消滅」的過程。不管怎樣「精簡節約」,以陝北的物質條件而言,這個過程也絕不是輕而易舉的事。3月以來,兵荒馬亂的陝北什麼莊稼也種不下,打糧食當然就沒指望。彭德懷嘗夠了缺糧的苦頭。北上「三邊」那陣子,部隊餓急了,連老鄉地里尚未成熟的包穀都一片一片買下來,連稈子帶棒一塊吃,甚至那些能架起來燒火的葉子也捨不得丟,一鍋煮起來細嚼慢咽。到了打榆林,南瓜結了,啃南瓜。南瓜啃光了,宰馬……

毛澤東寄希望於賀龍。讓賀龍以陝甘寧晉綏聯防軍司令員的身份統一指揮後方,包含著毛澤東無比精細的苦心。

沙家店戰役之前,毛澤東和「三支隊」八百人隊伍剛轉移到佳縣,吃飯成了大問題。佳縣的糧食都拿去支援部隊打榆林了,剩下零頭,地方部隊食用尚且不夠,哪能供得了中央機關?萬般無奈,新四旅旅長張賢約提出殺驢,毛澤東一聽不同意,殺了驢,老百姓來年拿什麼種莊稼?又有人提出讓戰士們放開肚皮吃棗子,佳縣人有習慣,樹上棗子熟了隨便吃,不分你的我的。毛澤東也不同意,棗子是當地群眾的「救命果」,一顆也吃不得。那怎麼辦?周恩來和佳縣縣委書記張俊賢大眼瞪小眼。毛澤東只好打賀龍這張牌。

那幾天中共中央前委幾個人是一天一個地點,這天又轉到神泉堡,與晉西北臨縣隔河相望,毛澤東心潮起伏地給賀龍和習仲勛擬發了一份電報,說:「昨日我到前委參加會議,彭及各縱隊首長對於繼續在現地區(無定河黃河之間)殲敵信心甚高,部隊士氣高漲,均願在現地殲敵,然後南下。請你們派幾批得力人員迅速分赴神、府、佳、米、綏、吳六縣用大力動員糧食,只要有七千至一萬石糧食,即可供給一個月完成作戰計畫。如情況允許還可以考慮再攻榆林。」賀龍從電報中一眼看出糧食的舉足輕重。

自小河會議後,晉綏軍區籌糧工作已是壓倒一切的任務。為搶時間爭速度,賀龍曾把腦子動到晉南,想從富流了油的太岳方面解決些問題。然而,畢竟山高水遠,杯水車薪。現在看來,還得就地挖潛。毛澤東點到河西六縣,事實上都在國民黨直接間接控制之下。儘管毛澤東輕鬆地告訴賀龍,說「敵七個旅在鎮川以北,綏德僅一個旅,無定河東西兩側廣大地方均無敵蹤,然後該敵只能同我主力在不大地區內周旋,不可能再行亂竄。在我軍勝利鼓舞下,籌糧一萬石還是可能的」,但真的要想在當時的神木、府谷、佳縣、米脂、綏德和吳堡這些地區搞到糧食,無異於虎口拔牙!

賀龍親自武裝齊整地站在籌糧工作隊面前作動員。他蹺起綁腿,在布鞋底上磕掉煙灰,神情嚴肅:「有人說,不就是搞點糧食嘛!糧食,大問題呀!哪個給我搞到糧食,我給他記大功!野戰軍主力的同志們在那裡餓著肚皮打仗,包穀稈稈都吃不上哩,毛主席也餓肚子!了得喲!」這些調糧幹部大多來自河東各分區,像崞縣、靜樂這些地方,近年風調雨順,又沒打什麼大仗,公倉私倉都有幾粒存糧,最不濟肚子也能搞得飽。聽了陝北戰場上種種糧荒的困境,特別是聽了中央機關和毛主席都餓肚子的消息,個個很有觸動。

隊伍一出發,幾天就見到成效。到收糧的日子,黃河水碼頭上運糧隊伍一支比一支有聲勢,牲口馱子一片驢鈴叮噹:肩挑背扛的人們唱著歌子、叫著號子,氣氛很不一般。這些動人的情景,同金燦燦的玉米粒、小米粒,同紅團團、白生生的高粱米,同圓鼓鼓的大紅豆,同肥嘟嘟的大南瓜,一起轉運到陝北前線及毛澤東的餐桌上,便成就了一個不朽的話題。

陝北打仗,就是打糧食。這一點,彭德懷感受最深。他不但知道糧食的重要,更知道糧食後面的東西,具有怎樣的支撐力。劉子奇當初被俘時與他相見,兩人敘起同鄉,談得很隨便。劉子奇千不明白萬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當了俘虜。他的一二三旅共有三個團,除一個團留守山西運城,余兩個團加上旅直屬隊1萬多人,裝備那麼硬,為什麼跟共產黨一接火,就垮得抓不上手!劉子奇覺得不光彩,也不甘心,他想走。

彭德懷說:「你想走,我不攔你。去年整一旅旅長黃正誠在晉南被俘,不就放你回去了嗎?問題是,你得把國民黨同共產黨比較比較,不要戴墨色眼鏡看世界。軍人當了俘虜自然不光彩,可你是回到人民的懷抱,這就很光榮。」

聽到「人民」二字,劉子奇情動於衷。你是軍人,可你也是人民一分子!他讀過很多書,道理沒有不懂的。俗話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兩個黨放在桌面上一比較,劉子奇開了竅。那個黃正誠死抱著胡宗南不放,後來聽說給槍斃了。而共產黨奉行的是革命,第一是「人民」,第二才是「隊伍」。正如彭德懷所說,當個師長、旅長並不是說地位就高了,在人民隊伍里,只要你革命,你要幹什麼都行,你要當總司令都可以。

就這麼幾句並不複雜的話,使劉子奇明白過來,過去為什麼大部隊出動總是找不到共產黨軍隊主力,而小部隊出動一不留神又被吃掉,人多武器好,卻始終不能主宰戰場,反而處處陷於被動,說來說去,他的「國軍」不是「人民的隊伍」。劉子奇作出一個重要的人生選擇。這位從二等兵干到旅長的老「行伍」,戎馬生涯幾十個春秋,連湯恩伯的參謀長都當過,如今,甘心情願做了一名「俘虜」。他覺得自己不是作為一名軍人為敵手所俘,而是為正義所俘、為人民所俘。

劉子奇似乎完全成了個自由人。彭德懷沒有給他施加任何壓力,只說,你認為共產黨好,我們一起干;你認為共產黨不好,我把你送回去。劉子奇權衡再三,同意一起干。彭德懷讓他給西安的家眷寫封信,報個平安,並說「隨便你派什麼人送去」。

劉子奇就寫封信,還附拍了一張照片,讓和他同俘的副官送去。就這樣,劉子奇換了個隊伍。後來,他在第一野戰軍司令部參謀處當參謀,取其所長,主編一本名叫《野戰軍》的雜誌。他丟掉一個「旅長」的頭銜。卻找回一個「人」的位置,終生慶幸不已。這從彭、劉談話不久《晉綏日報》全文登出的一份電報可以見證。那是陝北戰場陸續被俘的一批「階下囚」聯名致劉子奇的,像整一六七旅旅長李昆崗、整三十一旅旅長李紀雲、整一三五旅代旅長麥宗禹等,都在其列。電報這樣寫道:「聞兄等在陝北沙家店戰役被解放,在兄等或懊喪莫名、恐懼終日,但弟等聞訊之後,卻深為兄等慶欣,因弟等來解放區之後,備受優待,生活毫無痛苦,而且親身體驗到民主自由生活的愉快,既不做蔣介石反民主內戰的工具,也不做美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清道夫,解除了內心與精神上無限桎梏,認識了中華民族解放事業的正確道路,甚願等剔除煩惱,攜手共進,為實現我國的獨立自由民主和平而奮鬥。」讀著這樣一份內涵豐富的電報,別說身在其中的劉子奇,就是幾十年後的局外人,也不能不產生一大堆人生感悟。

可見,國共兩黨這場戰爭,實質上是一場不折不扣的政治角逐。雖然,它在某些細部環節上不乏技巧性操作,但從根本上說,還是赤裸裸的世俗人心在較量。誰不喜歡獨立自由民主和平?專制獨裁統治在任何時候都不得人心。蔣介石、胡宗南那一套為人,對國民黨中上層造成的精神桎梏及全社會的廣泛壓迫,註定其垮台的命運,只是這「台」究竟如何「垮」法,需要有個軍事上的操作過程。

彭德懷無疑是這方面的高手。但他所做的一切,也只是取這大的宿命中「必然」二字而已。就當時的情況而言,許多較大規模的軍事舉措,實際上都是讓一個平平淡淡的東西牽著鼻子走,這「東西」就是糧食。所以,在彭德懷的心目中,賀龍仍舊是西北戰場總指揮,到1954年他接見電影《沙家店》劇組的主創人員時,還鄭重強調,寫西北戰場,要「加強描寫賀龍同志」。他還念念不忘沙家店戰役之後,從河東弄來的十萬石糧食。據說為了這點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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