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反擊 第十七章 一打榆林

「三戰三捷」、西出隴東及收復「三邊」——彭德懷的序幕三部曲讓胡宗南露了怯,「馬家軍」受了驚,莫名的恐懼心理瘟疫一般蔓延於西北戰場國民黨官兵之中。

唯有一人置身事外,那就是穩坐榆林、處變不驚的晉陝邊區司令鄧寶珊。

自1937年秋由駐防蘭州的新編第一軍軍長調任榆林為二十一軍團長兼第二戰區北路軍副總司令之後,鄧竭盡內政外交之能事,一面安置逃往榆林的蒙旗王公和大批難民,把他們組編成游擊隊,進駐到包頭以西的黃河沿岸;一面與二戰區司令長官閻錫山、二戰區北路軍總司令傅作義密切聯絡,強化晉西北的防禦部署。與此同時,也以一種親密的態度,與八路軍後方部隊取得聯繫,穩定河防。他還將百靈廟供奉的成吉思汗靈位,煞有介事地運往蘭州,安放到榆中興隆山。這對蒙古族百姓的心理影響可不能低估。從此,大草原上再亂,他們的嚮往與回眸始終落在黃河源頭。

榆林不守,自然穩固。打從民國初年陝西老軍閥井秀岳築巢於此,榆林就一直處在風雨飄搖之中。井秀岳的部屬旅長高雙成乃至高的部下左世允,沿襲下來十幾年,都沒能把榆林這條駭浪中的帆船錨定在一個港灣,鄧寶珊卻做到了。

鄧奉命抵榆時,太原及歸綏、包頭相繼淪陷,察綏兩省政府及所屬機構、地方部隊等各色人員,紛紛逃往榆林地區,蒙旗王公更是慌作一團。鄧自己都難以想像當初是怎樣鎮住了這一混亂的局面。抗戰八年,鄧寶珊在離亂中漸漸老了。坐鎮邊塞,數年一日,當初的熱血男兒漸漸成為一塊咬又咬不動,嚼又嚼不出滋味的臘肉。

蔣介石不敢小覷這塊「臘肉」。內戰前夕國民黨「六屆二中全會」上那次刻骨銘心的會面,給他的刺激經久難忘。正是從那次會面之後,老蔣才確認這塊骨頭不軟的傢伙不是自己實施「戡亂」政策的忠實執行者。鄧寶珊當面聲稱擁護華盛頓而不擁護拿破崙,這難道是偶然的嗎?蔣介石表面上未予置理,私下卻不只一次地提醒胡宗南:「老弟,這個人(指鄧)是靠不住的。他閉口不談領袖,滿腦子的『主義』,什麼華盛頓了、拿破崙了,我看,他心裡只有一個鄧寶珊!」胡宗南嘆氣:「這都是給共產黨赤化的。」

胡宗南的話若有所指。整個抗戰期間,鄧寶珊與共產黨大大小小的接觸,胡不但歷歷在目,而且記錄在案。那時候,鄧只要去西安,往返途中必經延安逗留一下。在延安,毛澤東曾經兩次與鄧晤談,據說兩人談得「甚為投機」。中共將領蕭勁光、王震等還多次到榆林訪問,彼此常有書信往來。至於賀龍、彭德懷及習仲勛這些人,就差和鄧寶珊稱兄道弟了!說是私交歸私交、政治歸政治,可二者怎能分得一清如水呢?他鄧寶珊末了還不是關起門來潛讀共產黨的小冊子——當然,這一點胡宗南也不便多說,胡自己對共產黨的理論政策也並不陌生。

的確,就理想與信仰而言,鄧與胡之間或許還有共同共通之處,彼此都還算得上革命行當中人。但「革命」與「革命」不一樣,即便如鄧、胡這樣同處一個陣營,同稱「三民主義」的忠實信徒,同讀共產主義的小冊子,但若往深里看一步,還是誰也摸不清誰的真面目,20世紀中國的複雜性,恐怕就是在這裡。

要命的是,鄧寶珊手中結結實實握著榆林。這座長城線上古老的重鎮,是名副其實的邊關要塞。地理位置上的不可替代,使胡宗南每每一想起來就感覺身體某個部位在隱隱作痛。進攻延安之前,榆林駐軍所轄防區東起府谷、神木,西至橫山,「三邊」,處在中心地位的榆林本部一肩挑兩頭,綿亘六七百里。以榆林為支點,北與傅作義的綏遠、西與馬鴻逵的寧夏,遙相呼應,成掎角之勢。如果沒有這道防線,他胡宗南在陝北戰場就算蹦上了天,也是孤掌難鳴。

然而,榆林靠得住嗎?胡宗南千萬遍地朝自己發問,心中始終沒底。他自然不能對這種狀況聽之任之。以君子之道,先禮而後兵,胡對鄧展開凌厲的攻勢。第一招便是竭力吹捧,無論何種場合,提起鄧寶珊你就聽不到胡宗南有半個「不」字。甚至在老蔣面前,胡對鄧也是倍加推崇,說他對黨國有功、在西北德高望重、深得百姓愛戴等,溢美之詞有多少堆多少。只要鄧去了西安,胡宗南總要請到東倉門官邸優禮備至。榆林守備旅長高雙成病逝時,胡以弔唁的名義親赴榆林,把自己與鄧寶珊的親密無間表演到令人作嘔的程度。可是,鄧寶珊還是鄧寶珊,該說的說,該做的做,誰也別想把腦袋架到他的脖子上。

胡宗南剃頭挑子一頭熱,終於「熱」得有些累了,他便密奏蔣介石,希望能給榆林換人。正好,鄧寶珊在開完「六屆二中全會」後,不知哪一塊肌肉不舒服,一溜煙跑回陝西三原老家,聲言不願再去榆林供職。他是逃避現實,不想捲入內戰的旋渦罷了!蔣介石順水推舟,不真不假勸了幾句,就急忙把心腹董釗推了上去,名義上任命為晉陝綏邊區副總司令,鄧仍為總司令,而實際上是以董取而代之。

董與榆林老牌守軍二十二軍軍長左世允是同鄉,按照胡、蔣的思維邏輯,董釗控制榆林的局面當不是難事。哪知榆林這把交椅上長了刺,左世允雖為同鄉,對於董釗這位隻身來榆的中央直屬大員也心存戒備,外迎而內拒。董釗爬上帶刺的交椅沒有坐到半年,自己難受不過,堅決提出告退。這一下胡宗南明白了,榆林還得鄧寶珊。

鄧寶珊也離不開榆林。從「少壯」混到「元老」,榆林這座城市似乎跟他有了某種生理上的聯繫,而他的名字似乎也和這座要塞一樣,註定要成為「兵家必爭」。返榆沒過多少日子,就發生了曹又參「三邊」起義這樣的事,接著便有賀龍與聶榮臻攻擊綏包的行動。鄧寶珊不能不丟掉一些海市蜃樓般的想法,而作出比較務實的選擇。這一選擇迫使他半受挾制半是盡責地在榆林修起飛機場來,當然還有純粹從軍事角度考慮的問題——榆林內外防務,而對朱德總司令和與他感情深厚的續范亭勸他「當機立斷舉兵起義」的長信,猶豫不定。

即便如此,胡宗南也還是看在眼裡急在心上。能做的除了「強化督導」之外,只有「安釘子」了。這還是戴笠生前教給他的「一招鮮」。但胡宗南不是戴笠,手下赳赳武夫倒是應有盡有,而精巧溜滑且又忠心耿耿如戴雨農那麼有能耐的角色,畢竟不好找。一連好些日子,胡宗南都為這件事傷透腦筋。情急之下,他忽然想起一個人,此人就是整編第二十八旅旅長徐保。徐是察哈爾懷安(今屬河北)人,黃埔四期畢業,戰場上從不怕死,有股傻愣勁兒,但秉性頑劣,一身都是臭毛病,所以雖在胡的嫡系一師,到1936年才混上個團長。不用說,這是個胡大胡二的團長。他嗜賭成性,賭癮比當年的胡宗南有過之而無不及。想不到的是,恰恰是這一點成了他打動胡宗南進而飛黃騰達的機緣。

事情緣於某一夜狂賭。剛好月頭月尾,全團官兵的軍餉都在手邊,徐保放膽闖進賭場,指望抱個金娃娃。誰知運氣不佳,又欲罷不能,一夜下來,數萬餉銀輸得一毛不剩。徐保的賭風爽快,輸得脫褲子也決不賴賬。天亮之後,他只好雙手空空地把隊伍集合起來訓話:「弟兄們,這月的餉本團長……領來了!」官兵們歡呼雀躍,個個臉上放光。徐保眉眼一涎,口氣垮下來,「不過……他奶奶的,咱團運氣不好哇,團長一晚上都沒開牌,錢,輸光了!」這兜頭一瓢冷水,把官兵潑個透心涼,眼都直了。精明機巧的徐保急忙話鋒一轉:「弟兄們不要著急,今晚日子不錯,本團長一定去給大家翻回來。明天,我保證給全團發雙餉!大家說,成不?」還有什麼不成的?全團官兵愣了片刻,只好七長八短地喊好。

事情傳到胡宗南的耳朵里,可把他氣壞了!「渾球!」胡對畢恭畢敬挺立一旁的徐保大拍桌子,「我問你,古來將帥,哪一個是賭棍出身?你答覆我!」如果能回答出這樣的問題,徐保也就不是徐保了。胡宗南失望得直哼哼,不知該罵什麼好。這時,恰巧外面有人喊「報告」,胡趁機奪門而出。三個圈圈一兜,就把這件事丟到了腦後。

天黑時,胡宗南回來了,萬沒想到那個徐保居然一動不動地仍舊站在原地。這一下胡被感動得不輕,忠不忠看行動,到底也是黃埔中人,而且又在自己的整一師干出來的……想著,心頭一軟,嘴上斥道:「諒你再想十天也答不出我的提問!沒用的東西,去,到經理處再領一個月的餉……下次可不許胡來!」徐保還管什麼下次不下次,吧唧一個敬禮,轉身笑嘻嘻地跑去領第二遍餉。

從此,胡宗南的小本本里有了徐保的名字,沒過多久,徐便接到晉陞旅長的委任狀,樂顛顛地離開那個欠下一屁股賭債的團長位置。隨著了解的深入,胡宗南後來還知道,徐保的岳父武勉之與鄧寶珊原是當年國民二軍的老同事,私誼篤深,且又與許多西北籍將領存有瓜葛。徐本人以前在整一師任團副駐防蘭州時,常與鄧有來往,見面敘以子侄禮。如此,起用一個忠貞不貳的徐保,可以牽動一大片背景,這當然是胡宗南非常樂意乾的。但如能將徐保通過一定理由放到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